把保温杯里泡上热茶,这是他工作以后才有的习惯,每天高强度用嗓子,不及时补充水分是不行的。
「小于!小于!」
办公室的老大姐邓琳将于春来叫到身边,问他:「我昨天跟你说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于春来先是一愣,随即想到了是什么事。
邓大姐要给他介绍对象,女方是市里劳动局的,涿州本地人家,母亲原来也是县中学的老师,前年刚刚退休。
「谢谢邓姐了,相亲就算了,您的好意我心领了。现在工作那么忙,哪有空谈对象啊。」
「傻小子,工作什么时候不能干?人家小秦模样可周正呢,学历是比你差点,但好列也是大专,关键她爸还在教育局呢说到这里,邓琳往周围瞅了瞅,压低了声音。
「你才参加工作两年了,难道不明白朝里有人好做官的道理?难道真想一辈子当个语文老师?」
邓大姐的话仿佛一柄利剑,刺穿了于春来的脸皮,不知为何,他竟感到脸上一阵阵发烫。
其实于春来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今年是他来学校的第二年。
第一年什么也不懂,领导问他愿不愿意干班主任,他以为这是领导重视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
等干了几个月才明白过来,班主任这活真不是人干的,学校的老教师们避之不及,就他们这种啥也不懂的新兵蛋子愿意往上冲。
不过当班主任也不是没好处的,除了每个月多几十元的津贴,当班主任也是职称评审的必要条件。
熬完今年,他就可以评职称了。
但于春来自家人知自家事,他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又不会有些人的那种圆滑世故,
在涿州无根无底,就算是评了职称也没什么大用,只是每个月多几块钱工资而已。
工作两年,他已经逐渐明白了这个社会的现实和残酷之处。
明白归明白,可要让他真的去做,他却拉不下脸面来。
这可能就是穷酸的假清高,于春来内心自嘲。
「我这性格您又不是不知道,当老师就挺适合我的。」
婉拒了邓大姐的好意,恰好这时午后第一堂课的铃声响起,于春来夹着教案,手持保温杯往教室走去,俨然有了几分老教师的风范。
待晚上八点多,看完了最后一堂晚自习,回到学校给安排的单身宿舍,于春来终于松了口气。
他并不讨厌上课,但却讨厌没完没了的上课,简直没有一点自由。
每天除了中午休息,只有晚上睡觉前的这点时间才是他自己的。
他的书桌上有个简易书架,上面摆着的都是他平时看的书,半躺在床上歇了一会儿,
他顺手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
书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边缘已经被磨出了毛刺,封面上「父亲」两个赫然醒目。
这已经是他不知第几遍看这书了,但每次看,依旧会有新的感受,这大概就是经典的魅力。
看着书,于春来的思绪不知不觉飘远了,他忽然想到了97年的5月,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学生。
他们一群文学社的同学看到报纸上《父亲》在首都剧场公演的盛况,心潮澎湃,几人一合计,趁着周末,便登上了去燕京的火车。
结果来到首都剧场门口他们才发现,《父亲》的门票早就卖光了。
几人好不容易来燕京一趟,就这么回去了实在不死心,他们跟人打听了一下,得知明早《父亲》还放票,几人便打算在燕京待一晚上,等明早来买票。
第二天,几人高高兴兴的起了个早,不到6点就到首都剧场门口了,可没料到的是这里早已大排长龙了。
几人当场傻眼,但又不甘心这么离开,便排在了队尾。
等到放票,没两分钟,隔着老远便听到了售票员的喊话:「没票了!没票了!后面的不用排了!」
他们几个同学顿时满脸失望,正打算离开时,不知为何,就听队伍前面鼓噪了起来,
隔着百十米他们也不了解是什么情况,便随着人流往前涌去。
「塌了!塌了!别挤了!」
首都剧场的售票厅塌了,被硬生生挤塌的。
好在售票厅的构造简易,并没有造成伤亡。
于春来几人见着这样的场面,也没了抢票的心情,灰溜溜的坐上了火车回学校,
没看成《父亲》的话剧,在当时让人有些失落,却也成了他大学里最难忘的一件事。
回想着那时无忧无虑的快乐,于春来的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再看小说,感慨良多。
他突然坐起身来,起身来到书桌旁坐下,铺开信纸,打算将这一段小故事写出来。
出身农村的他有些自卑,他听邓大姐给他介绍的相亲对象的条件,其实很动心,但却怕人家嫌弃他的条件。
他从高中时就喜欢写东西,上大学之后陆续在报纸上发了几个「豆腐块」,不过也仅限于此。
在于春来的内心,一直有个难以对人启齿的「作家梦」,他渴望依靠写作改变命运,
却不敢对别人说,因为他怕被别人嘲笑不自量力。
他不奢求能像林朝阳那样成为闻名海内外的大作家,只要能在《收获》《十月》这些杂志上发表几篇短篇,以后被出版社结集出版。
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挥舞着自己的小说集,昂首挺胸的对所有人说「我是个作家」
了。
朝内大街166号,后楼二楼,《当代》编辑部。
祝昌盛看着今年第六期《收获》上的专号预告,心中郁闷,虽然早就从林朝阳处得知他把新书给了《收获》,但亲眼看到杂志上的信息,他还是感觉遗憾。
同时心里也充满了自责,他听林朝阳讲了《收获》程永新到小六部口胡同去蹲稿子的事。
早知道这招对林朝阳有效,别说是一个月去一回了,他一天去一回都没问题。
当然了,这都是后话了。
燕京距离沪上一千多公里,一个月跑一趟,连着跑了大半年,他对程永新和《收获》
的决心、毅力还是很佩服的。
「6期专号,这恐怕是中国期刊界开天辟地头一回吧?」编辑部的女同志柳荫问。
「何止是期刊界啊,文学界也没听说过这事啊。一部小说够发6期专号的,有这篇幅,谁在刊物发表啊,都直接出版了。」回答她的是年轻编辑杨新兰。
大家都明白,按照常理林朝阳新书这个篇幅压根不适合杂志发表,肯定是要直接成套出版的。
以他的名气和影响力,只要点个头,全国的出版社得上门求着他。
他现在之所以会选择杂志发表,就是为如今日渐萧条的各大文学杂志增加点读者关注度和销量。
「朝阳这么干可太吃亏了。他们《收获》也好意思的,这不是明摆着占人家便宜吗?
祝昌盛的语气里满是酸意。
这时正巧进门的汪兆骞说道:「你不知道吗?《收获》这次给朝阳的事版税。」
众人闻言表情惊异,「发表也给版税?」
「符合稿酬新规,有什么不行?正好又是专号,就一部作品、一位作者,更好结算了。」
「那还行。」祝昌盛嘴里说了一句,又挑刺道:「可朝阳还是吃亏,6期专号,以后书出了谁还买啊!」
「行了吧,老祝。你这酸味隔着二里地都能闻着,谁让你当初没去朝阳家蹲着呢?」
柳荫取笑着说道。
被她揭开伤疤,祝昌盛更加郁闷了。
「朝阳忙着写书,我能好意思天天去打扰吗?也就程永新那种厚脸皮的好意思干这种事!」
同行都是赤裸裸的仇恨,这话说的一点都没错。
然后祝昌盛又说道:「算了,稿子没拿到就没拿到呗,又不是我们一家没拿到。《花城》跟朝阳合作那么多年不也没拿到吗?」
他的自我安慰深得阿Q精髓,别跟比你强的比,要比就跟不如你的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