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虚虚实实(万字大章)
“我等皆是经朝廷选出,进士及第的官员,却不想官职还不如那些貌丑凶恶之徒。”
“若非科考糊名,那些单寒之人,如何能与你我共处?”
“小声些,来人了……”
“小声什么?某就是要让某些人听到,莫以为得了官职便能与你我平起平坐。”
“且不瞧瞧其人相貌,汉王如此仪望风表,迥然独秀之人,如何会甘愿麾下有丑恶之徒行走?”
昔大唐户部衙门内,十数名官员明目张胆的说着自家不甘。
在他们冷嘲热讽时,不少埋头理政的官员纷纷皱眉,但并未说什么。
但从户部衙门内里的情况来看,这些官员各自有着自己的小圈子。
名望世家齐聚一处,庶族豪强齐聚一处,耕读之家齐聚一处,单寒平民之家齐聚一处。
各个圈子,泾渭分明。
罗隐回到户部衙门的时候,正好与那些庶族豪强出身的官员碰面,不免被人嘲讽其丑恶。
若是放在此前,罗隐定然会忍气吞声,毕竟他好不容易汉王府糊名制的科考得到官位,他还是十分珍惜这官位的。
只是今日亲自见到那位后,他只觉得那位似乎对他们这些单寒平民出身的官员十分友好,也并不似他昔年求见的那些官员般以貌取人,自然有了底气。
“占得佳名绕树芳,依依相伴向秋光。若教此物堪收贮,应被豪门尽劚将。”
罗隐个头矮小,长得丑恶,但性格却十分孤傲。
哪怕是骂人,也以诗词回应。
“罗昭谏!汝狂妄!!”
“好个丑恶之徒,汝不过单寒之家,也敢讥讽我等!”
“好个丑恶的田舍郎!”
面对罗隐的这首诗,众人如何听不出其中讥讽?
他将金钱花比作世家子弟,暗示豪门子弟如这花般虚有其表,若真能变现早被权贵们掘根而尽。
看似只是说众人虚有其表,但别忘了,被朝廷倚重的那些大臣,早就连夜跟着至尊逃亡东都了。
其他被留下来的官员,基本都是被朝廷抛弃的人。
倘若他们真的有才能,怎么可能被朝廷所抛弃?
能被抛弃,这说明他们虚有其表,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正因如此,罗隐这首诗结束之后,不仅是嘲讽他的那些庶族豪强出身之人,便是沉默的权贵世家出身之人,也被嘲讽了个遍。
众人看他目光不善,却又不敢做些什么。
他们虽然看不上出身低微的刘继隆和那些汉王府官员将领,但他们也看得出汉王府到来后,整个关中焕然一新。
哪怕他们不愿意承认,这群泥腿子出身的汉王府官员在治理天下上,比他们更有才能和手段,但他们仍旧需要面对现实。
现实就是,汉王府从刘继隆到普通兵卒,都在传递着一个道理。
单寒之家,乃至更为卑微的奴婢,并不输于他们这群世家豪强,甚至远远超过……
正是因为汉王府表现得完全不需要他们,他们才会打心底的感觉到憋屈。
只是让他们对汉王府的官员冷嘲热讽,他们可不敢这么做,因此才会嘲讽罗隐等单寒之人。
借罗隐等人身份低微而讽刺汉王府官员,这也算他们寻找心理平衡的手段了。
只是如今罗隐这一首诗将他们讽刺的体无完肤,饶是性子再好的人,也受不了罗隐这般嘲讽。
这些世家豪强的子弟聚集起来,将罗隐包围。
眼见罗隐受挫,虽说单寒平民出身的科考官员在平日里也不待见罗隐,但眼下牵扯的并非是罗隐和出言嘲讽这几人,而是世家豪强和白衣平民。
霎时间,数十名官员争锋相对,而此时负责户部的高进达也从外走来,身后跟着数十名汉王府的官员。
眼见这群人针尖对麦芒,高进达不免皱眉:“汝等手中政务解决了吗?!”
“高相……”
见到高进达,众人纷纷朝他作揖。
高进达虽说在汉王府内是长史、都督的官职,但私下已经有不少人将他这位汉王府的‘大管家’视作未来的宰相了。
高进达也乐见其成,但并非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日后方便劝进自家汉王。
“发生何事了?”
他质问众人,众人尽皆沉默,他们之中许多人,毕竟都是唐廷转投而来的,若是有人主动提及此事,触怒了高进达,那就不好了。
高进达也知道这样是问不出什么,故此冷哼道:“好好理政,关内道与京畿道的图籍不可出现任何问题……”
“是……”众人纷纷躬身作揖,高进达也走入了户部衙门之中。
众人见状,虽说仍旧气愤,却不得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埋头处理起了政务。
待日落西斜时,高进达便通过自己留在这群人中的耳目,得知了罗隐等人爆发冲突的原因。
他眉头微皱,想了想后便令人准备了马车,前往了距离诸司衙门最近的永兴坊。
自刘继隆落脚长安后,虽说他自己可以住在宣阳坊衙门对付日子,但他若是长期如此,那他麾下的那群人,又有什么脸面去住他赏赐的宅邸呢。
正因如此,刘继隆还是令人在永兴坊挑选了一处宅院,挂上了汉王府的牌匾后,成为了他的居所。
高进达乘车进入了永兴坊后,但见永兴坊的街道上,随处可见的巡防兵卒。
一条街上,少说四五十名全副武装的披甲兵卒,而这还只是明面上的。
永兴坊街道上有不少百姓在出行,他们尽皆穿着绢帛锦衣,可见其家底殷实富庶。
虽说对比那些权贵来说,这些百姓的财富不算什么,但比起长安城外的百姓,这群人却是妥妥的富户了。
贫富差距,自古皆存,这是难以改变的局面。
高进达有小半个月没有走出诸司衙门了,故此也想看看街道上的变化。
此时的街道上,除了汉军与左右金吾卫的巡逻兵卒,还有就是百姓,以及胳膊上系着红布,年龄五六十岁,手持簸箕与扫帚,不断清理街道垃圾的清洁工。
街道上干净整洁,高进达看后满意颔首。
不多时,马车来到了汉王府前停下,而来到汉王府后,四周巡逻的汉军也肉眼可见的变多了。
“都督!”
听到熟悉的声音,高进达错愕看向汉王府门口,但见他次子高淮身穿别将甲胄,笑呵呵的伸出手要搀扶他。
“混厮,来了长安却不与阿耶相见!”
见到高淮,高进达先是高兴,接着便开始数落起了他。
高淮闻言,顿时露出无奈的表情道:“阿耶,某在府中待了好几日,却是您不回府上,都快住在诸司衙门了。”
“殿下有军令,军将不得因私前往南衙,某亦是无奈啊……”
高进达倒是忘记这件事了,不过他也不可能承认自己错,而是吹胡子瞪眼道:“少说这些,回去再收拾你。”
“嘿嘿……”高淮也不以为意,扶着高进达走下马车后,便将他送到了汉王府门口,目送他走入了府内。
高进达走入汉王府不久后,刘继隆便得知了他到来的事情,当即将其召入中堂。
“殿下……”
“有急事?”
高进达走入中堂,这才发现自家殿下已经脱下了袍子,估计准备用膳过后便休息。
刘继隆则是清楚高进达肯定有事前来,但他也好奇发生了什么事,毕竟二人前面几个时辰聊了不少,几乎把能聊的都聊了。
他坐在中堂主位,高进达坐在左首位,随即将户部衙门今日发生的事情给说了出来。
解释清楚前因后果后,高进达接着又补充道:
“这些官员不同于我军出身的官员,这些日子也闹出了不少事情。”
“某以为,这些苗头若是不能遏制,日后必然会影响我军出身的官员。”
高进达虽然推着刘继隆做皇帝,可他从未忘记昔年他在山丹时,刘继隆与他所说的那些事情。
他们是为了想让百姓吃饱饭,孩童读得起书,还天下百姓太平才起兵的。
这些苗头不遏制,那与曾经的大唐又有什么区别?
高进达虽然不如昔年健壮,可提起这些事情时,他的目光总会让人觉得他不过二三十岁。
哪怕刘继隆他自己也清楚高进达忠心耿耿,但他却没想到高进达还记得这些事情。
他表情不免露出几分惆怅及遗憾,叹气道:“你还记得这些?”
“自不敢忘!”高进达郑重作揖,他现在都还能记得,刘继隆向他述说这番景象时,他心中是何等震撼。
“你还记得,可不少人已经忘记了……”
刘继隆不可避免的想起了许多人,但他很快又回过神来,对高进达说道:
“这些世家豪强出身的子弟,自小娇生惯养,并不懂得百姓疾苦,自然不会共情百姓的苦难。”
刘继隆站起身来,在高进达面前来回踱步,好似在思考。
高进达见状,忍不住说道:“不如将他们下派乡村如何?”
刘继隆闻言停下脚步,片刻后却又叹气道:“没用的……”
“为何?”高进达不解。
在他看来,陇右十余所大学组织的学子下乡,无疑让这些学子很好体验到了百姓的不容易,所以他觉得世家豪强的子弟也会如此。
刘继隆自然无法告诉他,已经有前辈为他们实验过了,并且也得出了结果。
事实证明,这些人即便接受了教育,面上表现得平易近人,但骨子里仍旧是用上位者的视角来俯瞰众人。
下乡只是治标,而非治本……
唯有平民官员越来越多,将这群人孤立为少数派,以时间来磨灭他们,才有可能暂缓这些问题。
之所以是暂缓,那是因为他们不管怎么做,这群人始终会换着名称的出现。
他们可以是贵族,也可以是世家,更可以是门阀,乃至于士大夫……
“斗争只有开始,没有结束。”
刘继隆忧心忡忡的说出这番话,高进达似乎听懂了,却又没有听懂。
看着他似懂非懂的样子,刘继隆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到最后,却还是没有说出来。
他其实想说,哪怕他们这代人努力了,甚至管好了下一代人,但阶级这种东西是消灭不了的。
只要有人,它们便会从血肉滋生出来,哪怕人都死光了,也会有动物继承这种传统。
只是话到嘴边,刘继隆却说不出来。
其实这些道理,那些人都明白,可结果他们还是前仆后继的冲了上去。
他们都没有认输,自己又怎么可以认输呢?
“暂且观察他们,这次我们扩张太快,需要好好消化消化。”
“再过两个月,应该又有新的官吏进入庙堂,始终能将他们彻底稀释的。”
刘继隆给出了一个充满希望的回答,高进达听后轻笑颔首:“确实,陇右出身的孩子,倒是没有这些邋遢东西。”
“既然如此,那某便先回衙门了。”
高进达作势就要起身,刘继隆闻言却拦住道:“先等等。”
他走向书房,不多时拿出一卷图纸走了出来。
他将图纸铺在桌上,同时说道:“本欲明日再与你一同看看,如今你既然来了,稍后便回府好好休息,今日将此事敲定。”
图纸展开,高进达一眼便认出了这是长安城的图纸。
他带着疑惑的目光看向刘继隆,刘继隆则是说道:“这是某与工部许多官员和工匠商讨过后,从而定下的长安地下管道,以便排除污水,不再使百姓饮卤水而疾病。”
长安地下水卤化,这是从汉代就开始的问题。
汉代长安城位于渭河阶地,地下水位随渭河的下蚀而上升,导致盐分不断渗透,污染了地下水。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隋唐两代决定迁都至龙首原南麓,但随着长安人口聚集,加上地下排污管道不足,故此龙首原的浅层地下水也开始渐渐卤化。
从盛唐开始,长安百姓为了喝上淡水,便开始了各显神通的时代。
皇室及世家豪强选择开凿深井,避开浅层的卤水。
富户承担不起那么高成本,故此选择使用陶管井来过滤卤水之中盐分。
最惨的平民,则是只能依赖运水车从城外取水,出钱采买,平白支出费用。
刘继隆虽然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但他可以防止问题继续严重,所以重新修建长安城的地下排污系统,便是他想出来的主意之一。
除此之外,还有在长安城中各坊,由衙门出钱来挖掘深井,并从城外修筑水坝,截留一些小河流的水,并修建暗渠,引入长安城内。
这些办法虽然无法改变长安浅层水源卤化的问题,但起码能让长安百姓喝上正常的水。
除此之外,长安百姓的粪便,也该效仿陇右那般,设置粪使来收集各坊粪便,运往远离长安的地区堆肥处理。
只要百姓知道人粪堆肥的办法,估计人粪也将如牛羊粪那般金贵。
刘继隆说完了他的想法,高进达听后颔首:
“殿下此举,实属利国利民之举,但如此庞大的工程,恐怕非一两年之功,所耗也不下百万。”
刘继隆闻言轻笑,将这张地图收起来的同时说道:“这件事始终要有人做,我们现在不做,便只有留给子孙做了。”
“你知道某,某从不将自己能做的事情,留给后人来做……”
高进达见他如此,只能颔首道:“某知道了,待工部算出修建其所需,某便看看,能否动用钱粮慢慢修建吧。”
刘继隆颔首:“此事事重,这几日你且回府,好生休息,后面便有得忙了。”
“是……”高进达应下,接着退出了中堂。
当然,回府之前,他也没忘教训高淮这厮。
待他走后,汉王府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只是在刘继隆休息的同时,那些已经被抛弃的官员却私下聚到了一处。
当油灯被点亮,漆黑屋内也露出了三张面孔。
东眷裴氏、担任户部员外郎的裴澈,官宦豆氏、担任兵部侍郎的豆卢瑑(zhuàn),兰陵萧氏、担任吏部侍郎的萧遘(gòu)。
三人各自看见对方后,脸色都有些诧异,显然没想到是对方,但又很快恢复镇定。
对视之间,担任礼部侍郎的萧溝率先开口道:
“户部、兵部、吏部,皆与朝廷安危有关。”
“虽说汉军眼下并未有东进的表现,但不可不防。”
见萧溝开场,裴澈也颔首附和,随即说道:“刘牧之残暴,竟让百姓纳粮什三五,以五道疲弱之地,征税赋千万之多。”
“好在其所部好用亦不浅,今日所见户部诸司文册,其钱粮不足以东侵朝廷。”
裴澈说罢,主管兵部的豆卢瑑脸色微变,有些底气不足道:“兵部本就势弱,而汉军皆由汉王府调度。”
“眼下兵部就是个空壳子,只能节制左右金吾卫,维持各地驿站。”
“不过就汉军调走将作监、军器监的工匠前往陇右来看,汉军军械尽皆在陇右打造,若是能从中获得汉军手中方术,朝廷定能反败为胜。”
这三人说出了各自的心里话及所掌握的情报,裴澈看向萧溝:“得圣,能否安排忠诚之士前往陇右担任要职?”
萧溝摇摇头:“陇右官额皆满,且崔恕紧盯,不易安排。”
“若是贸然出手,恐怕会暴露我等,届时牵连太广,恐数千人遭难……”
见他这么说,豆卢瑑和裴澈也沉默了下来,而萧溝也道:“汉军虽盘剥百姓,但其军纪严明,暂时维持当下局面也无不可。”
“我等手中情报,若是能安全送往东都,至少能让朝廷所处局势稳定些。”
“不过汉军沿途设关卡,情报不易传递……”“此事交给我。”豆卢瑑主动开口打断,其余二人见状也便不再说什么,各自从袖中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情报。
他们三人身后,都聚集着一个个小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