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夷认爹说》和《蛮夷常胜说》构成了礼部现在处理蛮夷之事的基本逻辑,这两个逻辑共同推动了一个方法论,对待蛮夷,打他一顿,他自己就知道该怎麽做了。
蛮夷常胜说,是非常难缠的,因为大明任何的尊重丶礼让丶优惠丶善待,都会被蛮夷解构成一种赢,进而让蛮夷变本加厉。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倭国,大明已经把倭寇推下海了,倭寇还在国内赢赢赢,还不打算投降,准备跟大明鱼死网破,神火飞鸦火烧长门,还是没有把倭寇叫醒,只有大明军火烧京都,倭寇才终于清醒了过来。
只有战争,真实的丶看得见的暴力,最直接的胜负,才能摧毁蛮夷常胜说,才能彻底瓦解蛮夷的常胜,蛮夷才会自己和自己和解,进而屈服于大明的意志。
蛮夷认爹说和蛮夷常胜说,经过了实践检验之后,就更加让礼部官员确信,对待蛮夷最好的办法,就是打一顿。
两任礼部尚书,算是彻底把礼部的风气给带坏了。
按理说寮国带着国土和国民来归顺内附,无论怎麽看,都是大赢特赢,值得大书特书之事。但鸿胪寺少卿俞良史则觉得,这中间缺少了一个过程,打一顿的过程,蛮夷居然自己就想通了,有点不可思议。
寮国的投诚是非常有诚意的,甚至是肯支付血税来投靠的,俞良史被这两任礼部尚书的歪理学说,给带偏了。
刀揽胜在大明京师定居了,按照从二品的鞑官领俸禄度日,而他的儿子被大明册封为了寮国宣慰使回寮国主持军务。
万历十六年十月初二,刀揽胜被宣到了通和宫觐见。
「臣寮国宣慰使刀揽胜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刀揽胜规规矩矩行礼,五拜三叩首不敢有任何不恭敬,这一路走的有多难,他自己非常清楚,因为不恭顺厌恶了大明皇帝,功亏一篑。
他走过了千山万水,寮国人加入大明军为大明军披荆斩棘,寮国人上下齐心协力修通了官道驿路,才换来了这麽一个,他这个首领觐见天子的机会。
一切事宜都谈妥了,若是因为他坏了事,他对不起那些苦苦挣扎的国民。
刀揽胜不敢有任何不恭顺,唯恐坏了寮国千百年来唯一一次成为天朝上民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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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礼,坐下说话。」朱翊钧满脸笑容的说道:「不必拘谨。你儿子刀示恭,还要留在京师一段时间,不是朕要留他,是他的身体状况不大好,肚子里有太多的虫子了。」
刀揽胜一共有三个儿子,两个战死了,只有这麽一个小儿子了,二十四岁,但是情况不大好,十分的瘦弱,大医官们经过诊断,发现长期服用生水,导致刀示恭肚子里都是虫子。
「都是虫子?」刀揽胜惊骇无比,他也不能生了,就这一个儿子,死了就真的没继承人了。
「如果不加治疗的话,他恐怕时日无多。」朱翊钧非常肯定的说道:「肚子里的虫子很多,非常危险。」
「恳请陛下搭救。」刀揽胜手都在颤抖,他带着儿子入京是为了表示诚意,这才知道,儿子居然身患重病。
刀示恭的病情已经影响到了生活,瘦弱和什麽都吃不下都是表现。
「你们那边佛学兴盛,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若不诵此咒,如食众生肉。这是饮水偈咒,但是念偈咒,不能把水里的虫子念死,这些小虫子钻到了刀示恭的肚子里,越来越大,但情况并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朱翊钧解释了下寄生虫的概念。
解刳院曾经解刳过一个倭人,脑袋打开里面也都是蛔虫,自那之后,对于寄生虫的防治,就变成了大明国朝的重点。
刀示恭的情况,还没有恶化到那般地步,需要打掉寄生虫,静养数日即可,根据解刳院的研究,蛔虫这东西虫卵在肠道散溢,进入肺部,在肺部发育,沿着气管进入咽喉部分,最后在肠道内发育成虫。
所以打虫子的治疗,需要一段时间,尤其是刀示恭这种长期感染者,朱翊钧解释清楚了为何要留刀示恭一段时间。
朱翊钧带着些宽慰的语气说道:「这中间会用到一些砒霜,主要是不只是蛔虫,所以蛔蒿不管用,你安心,解刳院大医官医术了得。」
「你相信朕吗?」
「谢陛下圣恩。」刀揽胜再俯首,他相信陛下的话,因为强壮的儿子,最近半年突然开始消瘦了起来。
朱翊钧露出了笑容,刀揽胜知道感恩,知道说感谢的话,而且也相信大明,当然朱翊钧没有诓骗刀揽胜,他儿子的情况,再不医治,真的会死。
「你们寮国有医倌吗?」朱翊钧询问着寮国的情况。
「有,陛下,有的,但是我们不知道啊!」刀揽胜听皇帝介绍了寄生虫的生存方式,吓得浑身哆嗦,他和儿子的生活习俗相同,怕是也有这种情况。
「这样,让寮国的医倌到大明入学,学成后回到了寮国,建立惠民药局。」朱翊钧想了想说道:「每年可以来二十人,每人一百二十银的束修,可以用货物冲抵,膏火费是每年每人六银,这个钱和大明学子一样,由朝廷贴补。」
「番邦蛮夷入学,每生一万银,绝不还价的,但是寮国有诚意有决心并入大明,那朕自然不以蛮夷对待。」
「臣叩谢皇恩,陛下…臣…」刀揽胜直接跪在了地上,不停的磕头,这一刻他忽然理解,并入大明的实际意义,绝非是安全那麽简单,而是人活的有个人样。
刀揽胜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什麽叫做王化,这从来不是一个虚妄的概念,而是人活着像个人的现实。
大明正在构建自己的普及医疗制度,现在连制度都没成型,但培养大量医倌,已经成为了共识,而寮国并入,正好乘上了东风而已。
「丑话,朕喜欢说在前面,若是寮国反叛附逆作乱,如麓川旧事,朕决不轻饶。」朱翊钧坐直了身子,看着刀揽胜,告诫刀揽胜,绝不要辜负大明的善意!
辜负大明善意的代价,绝不是寮国可以承受的。
刀揽胜有点着急,他憋了半天,才再拜俯首帖耳的跪在地上说道:「寮国人愿为大明鞍前马后!」
「起来吧。」朱翊钧笑着说道:「朕听黔国公说过了,寮国勇猛,身先士卒,不惜身,涉险之地为大明探闻敌情之事,昨日因,今日果,今日,寮国算是并入大明了。」
「臣谢陛下隆恩。」刀揽胜再拜,他知道,从今天开始,寮国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寮国了,安南为何逞凶中南半岛?不就是因为他们被中国统治了近千年,才能如此为所欲为吗?
从今天起,寮国人就不是寮国人,而是大明人了,是安南人的爹了!
是的这也是勐主们愿意在归顺内附书上签字的原因,只要并入大明,就是东吁缅贼和安南人的爹了,这种身份上的转变,让他们非常的在意,这也是一种赢,哪怕是建立在投靠大明的基础上。
朱翊钧和刀揽胜聊了小半个时辰,主要询问东吁的情况,从刀揽胜口中,朱翊钧才得知,东吁已经分崩离析,各自为战了,莽应里的命令,连东吁城都出不了。
站在大明的角度去看,西南方向的进攻,似乎小打小闹一样,很久才会传来一份捷报,也没有什麽收获,虽然一直在取胜,但都是小胜,但在东吁人看来,大明的每一次进攻,让所有东吁人窒息,惶惶不可终日,如同丧家之犬。
在刀揽胜离开之后,冯保将起居注拿到了陛下面前,起居注要陛下过目,陛下可以把一些不喜欢的内容去掉。
「不是,寮国归附这件事,也能赢的这麽大吗?」朱翊钧惊讶的看着起居注上的长篇大论。
他非常确信自己跟刀揽胜就是闲聊了半个时辰,就是了解下东吁在中南半岛的实力,在不碰大明的情况下,东吁缅贼绝对是小霸王,可惜莽应里个蠢货,觉得大明是个破房子,非要踹,跟大明碰一碰。
起居注中,长篇大论,快写成万言书了。
从景咙国开始记录,到寮国如何被东吁缅贼丶安南欺负,到大明如何为寮国伸张正义,东吁丶安南如何不恭顺,不听从大明的调解,悍然动武,首鼠两端,缅酋莽应里,如何胆大包天居然主动进攻大明,最终招致雷霆之怒。
内容之详尽,几乎等同于一卷番国志书,朱翊钧敢肯定,东吁丶寮国丶安南绝对没有如此详尽的国史。
冯保解释道:「陛下,对于大臣们而言,这是万历维新以来,第一次修文德以柔远人的胜利,大明没打寮国,寮国自己来降,当然值得大书特书,这可是柔远人的胜利。」
「这不是大明军能征善战,打的东吁抱头鼠窜,寮国畏惧大明天威,才肯归附的吗?」朱翊钧一摊手,这不是柔远人,不是大明建立了木邦府,寮国连官道驿路都修不通,就会被安南人干涉了。
冯保非常确信的说道:「大明没打寮国就不是武力征服,就是寮国慕王化而归顺,就是修文德了。」
「也行吧,勿以赢小而不麻,勉强说得通,就这麽着吧。」朱翊钧想了想没有做出修改的指示。
大明读书人虽然不是蛮夷,但也是要赢的,大明也有自己的闭环赢学,这一点沈鲤在讨论的时候,也没放过大明。
沈鲤不是批判的态度,而是认为大明缺少了一定要赢这种病,不是那种饰伪的赢,而是真正的赢,在沈鲤看来,一个族群向一个文明的演化,根本所在,就是要赢。
要赢的彻底,后人才不会受累,要赢,要在大航海的争锋中获胜,不给后人留下巨大隐患。
「沈宗伯说,宋人什麽都有,就是没有赢。」朱翊钧将满篇都写满了赢的这一篇起居注还给了冯保,说了一句话,算是批示。
宋朝很好,人口很多,科技在增长,商业十分的繁荣,但就是一直输,没有决定性的大胜,最终导致南宋甚至连天下都亡了。
若是宋太宗赵光义在高粱河打赢了,而不是坐着驴车跑了,对于两宋而言,或许就没有那麽多遗憾了。
缺少决定性的胜利,以至于两宋始终困于凝聚力之上,动弹不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