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他没有回来”
“大家都说,都说”她低下头去,愣着。
“都说什么”
“都说他摔死一车日本兵”
“真的”老人的油汪水滑的乌牙露出来,张着点嘴,等她回答。“大家都那么说”
“他呢”“也”
老人的头慢慢往下低,眼珠往旁边挪,不敢再看她。高第急忙的立起来,以为老人要哭。老人忽然又抬起头来,并没有哭,只是眼中湿润了些。纵了一下鼻子,他伸手把桌下的酒瓶摸上来。“小姐,你”他的话说得不甚真切,而且把下半句你不喝酒吧咽了回去。厚敦敦的手微有点颤,他倒了大半茶杯茵陈酒,一扬脖喝了一大口。用袖口抹了抹嘴,眼亮起来,他看着高处,低声的说:“死得好好”打了个酒嗝,他用乌牙咬上了下唇。“钱伯伯,你得走”
“走”“走大家现在都吵嚷这件事,万一闹到日本人耳朵里去,不是要有灭门的罪过吗”“欧”钱先生反倒忽然笑了一下,又端起酒来。“我没地方去这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坟墓况且,刀放脖子上的时候,我要是躲开,就太无勇了吧小姐,我谢谢你请回去吧怎么走”
高第心里很不好受。她不能把她父母的毒计告诉钱先生,而钱先生又是这么真纯,正气,可爱。她把许多日子构成的幻想全都忘掉,忘了对仲石的虚构的爱情,忘了她是要来看看“英雄之家”,她是面对着一位可爱,而将要遭受苦难的老人;她应当设法救他。可是,她一时想不出主意。她用一点笑意掩饰了她心中的不安,而说了声:
“我不用再跳墙了吧”
“当然当然我给你开门去”他先把杯中的余酒喝尽,而后身子微晃了两晃,仿佛头发晕似的。
高第扶住了他。他定了定神,说:“不要紧我开门去”他开始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嘟囔:“死得好死得好我的”他没敢叫出儿子的名字来,把手扶在屋门的门框上,立了一会儿。院中的草茉莉与夜来香放着浓烈的香味,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高第不能明白老诗人心中的复杂的感情,而只觉得钱先生的一切都与父亲不同。她所感到的不同并不是在服装面貌上,而是在一种什么无以名之的气息上,钱先生就好像一本古书似的,宽大,雅静,尊严。到了大门内,她说了句由心里发出来的话:“钱伯伯,别伤心吧”钱老人嗯嗯的答应了两声,没说出话来。出了大门,高第飞也似的跑了几步。她跳墙的动机是出于好玩,冒险,与诡秘的恋爱;搭救钱先生只是一部分。现在,她感到了充实与热烈,忘了仲石,而只记住钱先生;她愿立刻的一股脑儿都说给桐芳听。桐芳在门内等着她呢,没等叫门,便把门开开了。
默吟先生立在大门外,仰头看着大槐树的密丛丛的黑叶子,长叹了一声。忽然,灵机一动,他很快的跑到祁家门口。正赶上瑞宣来关街门,他把瑞宣叫了出来。
“有工夫没有我有两句话跟你谈谈”他低声的问。
“有”瑞宣低声的答对。
“好上我那里去”
到屋里,钱先生握住瑞宣的手,叫了声:“瑞宣”他想和瑞宣谈仲石的事。不但要谈仲石殉国,也还要把儿子的一切他幼时是什么样子,怎样上学,爱吃什么都说给瑞宣听。可是,他咽了两口气,松开手,嘴唇轻轻的动了几动,仿佛是对自己说:“谈那些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