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明路还算是个光明磊落丶心怀坦荡的好官,也知道林骁处事严明丶一心为公,所以自己受点委屈也没话说。
再加上镇里新来个副主任叫乔旭阳。
林骁跟他一对比,那简直是人中龙凤丶心怀大义,伟光正一般的存在。
贾明路之前对林骁的那些猜想,在他身上没有一个成为事实,倒是在这个乔旭阳身上一一兑现。
这位乔副镇长,是上级机关下来的年轻干部,毫无基层经验,专会说官话丶摆官腔。
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事,他能从历史沿革扯到现实依据,从理想信念扯到全镇发展,从最后来一句「具体事情具体分析」,兜得你比坐了云霄飞车还要晕。
这领导,工作能不能干好不说。
但摆架子那绝对是一把好手。
跟他一对比,贾明路觉得林骁简直是又萌又可爱,莫名的就对他亲近了起来,平时开会不仅主动挨着他坐,而且会前说闲话,会后拉家常,搞得林骁都有点措手不及。
林骁:明哥,我还是喜欢你之前那桀骜不驯的样子!
林骁嘛,知道贾明路其实是个实心眼的人,也不排斥和他接触,于是两人关系越来越好。
最⊥新⊥小⊥说⊥在⊥⊥⊥首⊥发!
现下,他向贾明路打听情况。
贾明路也不藏私,凑到他耳边道:「咱们副总指挥摆官架子,非要让16个行政村的村主任都到镇里来开调度会,布置这次防汛应急响应的重点工作呢!」
贾明路眉眼带笑,把「重点」两个字咬得很重。
林骁听得直皱眉:「这雨下这麽大,曾家桥水库都管涌了,县里也发布了暴雨橙色预警,这个节骨眼不让村主任在村子里守着,还非要叫到镇里来开调度会?这不吃饱了撑的吗?!」
贾明路冷笑道:「谁说不是呢!这就是上级机关下来的做派,不管事情多紧急,先得把官架子摆足了!」
林骁无语:「不是,各村不都安了视频会议系统吗,开视频会布置不也行?」
贾明路摇头道:「咱副总指挥说了,有两个村的视频会议系统还没调试好,所以为了公平起见,各村主任都到镇里来开会,也更方便调度布置!」
这个脑回路,林骁也是彻底无语了。
潮白镇所辖面积不小,最远的樊家村离镇政府有将近10公里远,而且不挨着省道国道,想要来镇上必须得先穿过两个村子的水泥路,再在国道上开十来分钟车才能到达镇里。
暴雨天气,再费上如此波折,且不说路上安全有没有保障,就算是安全抵达也至少需要一个钟头。
这还是在有车的情况下。
可事实上,南州省可不是什麽沿海发达省份,经济状况不说贫困吧,至少离富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潮白镇16个行政村的村主任里,只有2个有私家车,平常来镇里开会都是电动车或者摩托车。
今天如此天气。
不管村主任们选择如何出行,没有一个半钟头根本凑不齐这些人。
更何况,以林骁对这些村主任的了解,他们根本不可能来。
果不其然,这时贾明路憋着冷笑道:「刚才你没看到,咱们副总指挥让人打电话通知村主任来镇里开会,好几个村主任直接电话里就开骂了——这些老大哥,本来就都是狠角色,有时候连秦镇的面子都不给,乔旭阳一个上面机关下来的小白脸,村主任们平常就看不惯,现在还叫他们大雨天来开会……好家夥,人家没当场开炮就不错了!
「现在这架势,是副总指挥被村主任们怼的下不来台,在这怄气呢,刚才拍桌子了,说人不来齐不开会,又说什麽这是纪律问题,是作风问题,好家夥,大帽子一顶接一顶,天王老子路过都得担个罪名。我看啊,咱们今天可有的耗了!」
贾明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
他是基层一步一步干起来的,更大的暴雨丶洪灾都见过,自然知道今天这雨势不算严重,也不会发生什麽险情。
所以现下,他才能饶有闲情地在这看热闹。
林骁很无语。
他之前只觉得乔旭阳迂腐丶官架子大,可现在他才发现,这人真的是又蠢又坏。
当即忍不住开口:「乔镇,现在雨下得这麽大,我们这麽多人在这耗着也不是办法,还是先开会布置任务吧。反正16个行政村早就划分了包保,现在几个班子成员都在,你调度完,布置了任务,我们自己去跟包保村的村主任对接……这样行吧?」
林骁这话一出,会议室里的人纷纷点头,也都看出来林副镇长这是在给乔副镇长台阶下。
毕竟雨下得这麽大,防汛任务不等人。
要是这次没出什麽险情,还则罢了。
要是因为防汛安排不到位,真的出了什麽事,那乔旭阳这个副总指挥第一个吃不了兜着走。
乔旭阳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之所以在这较劲,无非是刚才被几个村主任顶得下不来台,现在林骁给他递台阶,他最好的选择就是麻溜下来,布置完工作散会拉倒。
所有人都觉得,乔旭阳虽然阴险丶虚伪丶架子大,但不至于蠢。
所以眼下,他应该会识时务地接受林骁的梯子,暂时咽下这口气。
然而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
林骁的话出口后,整整五秒钟,乔旭阳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窗外,雨声继续「哗啦啦」。
会议室里,五秒钟却足够将气氛从期待转变到疑惑,再酝酿出浓浓的尴尬与不安。
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副镇长涂辉这时要开口打圆场。
乔旭阳却抢在他面前开了口,冲林骁冷笑道:「林副镇长,通知的是2点开会,你是2点10分来的,防汛这麽紧急的事情你都迟到……这就是你作为防汛指挥领导小组成员的自觉性吗?」
林骁眼睛一眯,万万没想到这货朝自己开炮了。
会议室里众人更加惊呆了。
副镇长涂辉原本还在斟酌控场的时机,听到乔旭阳已经有掀桌的意思,这下坐不住了。
他连忙开口:「旭阳,会议通知得紧急,我们住得近自然来得快,林骁住在县里,来得慢也很正常……雨下得突然,大家心里都担心所以有火气,这很正常。大家都控制一下情绪,先开会把正事说了,好吧?」
涂辉终究资历在这摆着,乔旭阳再怎麽架子大,也不敢不给涂副镇长面子。
于是只能强行把火气压下去。
林骁当然也给涂辉面子,但就算涂辉不开口,他也不会跟乔旭阳开干。
大雨当前,水库管涌,情况不说多危急,也是汛期以来最严重最紧急的时刻了。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和主持防汛的副总指挥干起来,那样除了导致局面失控,对防汛工作没有任何帮助。
于是尽管心里的火都蹿到了天灵盖了,但还是被他强行忍了下来。
乔旭阳见状,自觉面子被扳回三分,脸色好看多了。
当下语气豪迈丶言语铿锵,先是把中午县里调度会传达的内容一一原文转述,再把镇里的重点点位丶重点人群丶重要工作,一一安排部署。
听起来还算妥当。
但事实是,因为入汛已经整整两个多月了,前几次大雨,秦正刚坐镇主持会议,早就把防汛的重点和有关安排说了个遍。
乔旭阳现在说的,完全是秦正刚之前说过的内容,毫无偏差。
不过乔副镇长厉害的地方在于,他能把秦正刚接地气的土话,变成慷慨激昂丶排比句扎堆的官话,给人一种明明都听得懂但又听不懂的感觉。
于是一个个不明觉厉。
可散会之后稍一琢磨,又无不得:他有病!
……
「哗啦啦……」
暴雨还在继续,县气象局每隔半个小时发布一次气象报告,最新的数据表明雨势会在四个小时后减弱。
镇里调度会结束后。
班子成员就分别带队,深入到包保村里去,联合村干部一起检查。
时值下午,暴雨遮天。
南州省早稻已收,晚稻已种,禾苗们在水田里欢快地享受着雨水的滋润。
村民们难得有闲,窝在家里打牌的打牌丶看电视的看电视丶剥花生的剥花生。
在漫天大雨的泼洒下。
还有一些人穿着深色的雨衣,仓促地穿梭在雨水中,赶往河岸边丶危房处丶低洼点,逐一检查,观测水位,做着看似无用但其实有用的检查工作。
大雨还在继续,检查毫不停歇。
夜幕降临。
林骁回到镇里,刚到办公楼脱下雨衣,便得知秦镇已经回来了。
再一问,便得知曾家桥水库的管涌险情已经成功解除。
他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这个好消息还是松了口气。
去办公室喝了口水,然后去秦镇办公室。
刚要敲门,却听到里面传来秦正刚如雷般的训斥声,几乎把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给盖过。
林骁不好打扰,赶紧走人。
但只是刚才几句,便也知道,秦镇是因为下午乔副镇长滥发淫威的事情动了大气。
至于秦正刚如何知情——那些村主任可不是吃素的,全镇上下,只有镇长秦正刚能真正镇得住他们,他们逮着个机会可不得添油加醋地赶紧告黑状?
于是乎,乔旭阳立马得到事后清算,被秦正刚骂了个狗血淋头。
林骁倒也没有幸灾乐祸的恶趣味。
回到办公室,打开窗户看着外面暗下来的天色,以及湍急不停的雨势。
他的脸色十分阴沉。
县气象局下午发布的气象预告,说是暴雨会在四个小时后减弱。
可现在五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这大雨却没有丝毫要减小的意思,反而雷声轰隆丶暴雨如注,一副越下越酣畅的架势。
天黑了下来。
楼上指挥部又开始了视频调度。
这一夜,全镇干部驻守大院,所有人都睡得很不踏实。
好在第二天一早起来,雨势的确减弱了。
政府大院的水泥地上已经积起了好几处水坑,空中的雨点终于能看清了,在地上砸下一个个鸡蛋般大小的水泡。
虽然雨情仍不算小,但毕竟相比于持续了整整两天的大暴雨,稍稍减弱的雨势便足以算得上的一个好消息。
全体干部都松了一口气。
已是周一,正常上班,但所有工作几乎都为防汛工作让步。
指挥部一天好几次调度会。
全体干部趟着水在村里转悠。
大家都期盼台风赶紧过去,雨赶紧停,可气象局的监测情况却总不给个准确的停雨时间,只是不断地把雨势减小的时间往后反覆拖延,跟个游刃有馀的渣男似的。
周一丶周二丶周三……
一连三天过去,雨情反反覆覆。
天空乌云始终未散开过,雨势十分勉强地在暴雨和大雨之间切换,浇得人都快抑郁了。
林骁是双手和双脚全都已经泡胀了,呈现出惨白的浮肿,看起来很像泡椒里的凤爪,只不过是plus版。
其他干部也差不多。
然而暴雨延绵,大家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咬着牙坚挺,心情越来越承重。
尤其是秦正刚。
作为一个基层成长起来的镇长,他印象里,这样连日不绝的大雨即使是在华南地区也不算常见了。
虽然雨势总体不算大。
可因为入汛以来,一直有断断续续的大雨,水库丶河道水位都较汛前有了显着提升。
周日,曾家桥水库突发管涌险情,他便凭经验断定是水位迅速上涨导致的。
曾家桥水库的堤坝是30年前修建的。
近几年加固过几次,但终究是存在安全隐患,这次管涌出现之前,前些年便已经出现过一次更加严重的险情。
秦正刚不敢不提防。
如今暴雨天气还在持续,曾家桥水库的水位在昨日晚间便已逼近防洪限制水位。
按说这个水位还是安全的。
可要是这个雨再下下去,考虑到曾家桥水库发生过两次管涌险情的情况……就不得不考虑到泄洪和转移周边居民的应急处置方案了。
秦正刚站在办公楼一楼走廊下,看着院子里密密麻麻如利箭一般的暴雨。
他的眉头愈发紧皱了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