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荣庆堂。
王熙凤一番话,巧舌如簧,尖酸刻薄,但却句句占理,犹如铁锁横江,让人挑不出毛病,半分逾越不得。
王夫人虽有心机,但论黑白颠倒的口才,却远不如这内侄女。
她满腔忿忿不平,心焚如火,搜肠刮肚,正待找话反驳。
却听王熙凤继续说道:夏姑娘也算懂事明理,恰恰相中的是宝玉,才有福分嫁入我们贾家。
她要是相中别个人,只怕还没福分做贾家妇。
所以啊,孙媳妇觉得,凭夏家带进多少嫁妆,那是她们家的事情,咱们规规矩矩迎娶便是。
要是刻意拉大了排场,垫着脚尖娶亲,外人看了实在不像。
倒像我们捧着金饭碗,却上赶着去讨饭,觉得我们少了见识,反而拉低贾家清贵门第……”
贾母听王熙凤越说越刻薄,但句句扣着贾家门第清贵,贾母实在不好反驳。
甚至听了有点喜欢,偏又满肚子窝囊,不上不下,不尴不尬,说不出的别扭。
而且王熙凤话糙理不糙,夏家好在相中的是宝玉,要是相中琮哥儿,哪个会理会他……
贾母想到这里,泛起满腹不自在,自己宝玉就这么不值当,心中实在不愿承认,连忙掐断这个念头。
她看到二媳妇脸色极其难看,想着凤丫头这张破嘴,再让她说下去,会把人活活逼疯。
连忙说道:“凤丫头,你这话太过厉害,照你这么说,难道公中不出银子,空手套狼娶了这门媳妇?”
…
王熙凤笑道:“瞧老太太说的,娶媳妇还能不花银子,我不过是说透这里头的道理。”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这话,心里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这死丫头总算还知道拨银子,不至于一毛不拔。
却听王熙凤又轻飘飘说道:“家里买个丫鬟还要花个百八十两,娶个媳妇还不得多花上一些。”
王夫人听着这话,整个人摇摇欲坠,差点气得背过气去。
好在她知道其中厉害,西府公中捏在王熙凤手里,要是吵闹撕破脸,可一两银子都拿不到。
从此大房二房也就彻底掰了,自己还有脸跨荣国府的门槛?还怎么享用荣国的钱粮荣耀?
二房所有的指望和盼头,也会因此断绝干净……
王夫人想到这些,即便气得断气,也强自压住怒火,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得可怕。
王熙凤见王夫人这种模样,心中不免有些失望,更多了几分忌惮。
她原想说些厉害话语,激怒王夫人吵嚷,大家就此撕了脸皮,以后办事再不用顾情面,丁是丁卯是卯。
省的自己这姑母一味痴心妄想,动辄就是八千两,整日瞎琢磨搬空西府家底,没想她还真扛得了糟践……
贾母已听得有些不耐烦,说道:“凤丫头,你也别说这些没用的,只说这八千两的事就好。”
王熙凤说道:“老太太是清楚西府家底的,如今少了大笔爵产,公中整年入账也才万两银子。
这一下抽走八千两,不要说这个年不用过了,明年整年满府的人都要饿死。
老太太和二太太体谅,这八千两绝对不能支,这可
是极清楚的管家道理。
老太太叫琮兄弟来问,他要做这个人情,我铺盖卷就搬去东府,只在他那里吃闲饭,这家他自己来管!”
贾母听了王熙凤泼辣言语,心中一凉,知道从公中提银八千两,已是千难万难。
贾母早前经过鸳鸯劝解,心中对这八千两之事,本就不抱太大希望。
听了王熙凤的话,虽有些失望,但也不算太过意外。
至于王熙凤说什么叫贾琮来问,贾母可不会犯这个糊涂,那小子可比凤姐儿更精明厉害。
凤姐儿都不肯就范,贾琮必定更不会搭理,他可是二府家主,他要开口否了此事,便再无回旋余地。
……
王夫人压住心头怒火,冷声说道:“凤丫头,你这话也太无情了些,宝玉可是二房嫡子,国公爷血脉。
他成亲这种大事,公中还能不拨银子操办,以往即便是外六房子弟成亲,公中都会拨出丰厚礼金。
宝玉难道连那些子弟都不如,怎么还有这等道理,怎么又说得过去。”
王熙凤笑道:“二太太莫要急躁,我方才也说过,银子还是要拨的。
只是怎么拨银子,总要有个道理说法,或有个前例可循,不好没有一点章法,说是多少就是多少。
要是都这么办事,西府即便再富贵荣华,可也经不起几次折腾。
比如二太太让公中一气拨八千两,用来给宝兄弟做场面,委实有些强人所难。
公中的银子十之八九,都是西府爵产所出,从根子上说都是琮兄弟的私囊。
他虽让我这个嫂子管家,但这么大的数目,我也不敢随意胡来。”
王夫人心中气愤,脱口说道:“谁不知琮哥儿在外头富贵,他还会在乎家里的几千两银子。”
……
贾母听了王夫人这话,脸色微微一变,埋怨儿媳妇急躁,有些话背后能说,当面说就不好听了。
王熙凤听了这话,俏脸一沉,心中恶心,二太太这话也说的出口,真是人家相好的银子都算计。
微笑说道:“太太这话的意思,是说曲大姑娘那档子事吧,谁不知人家是女皇商,比咱家都要富贵。
虽说这几年曲大姑娘做事周到,年节都会在两府上礼数,外人也都说她和琮兄弟不一般。
但这只是嘴上说的事,曲大姑娘家里都没来一次,既没给老太太敬过茶,琮兄弟也没下过聘礼。
他们两个无名无分,就算是再相好,也算不上关联,人家姑娘赚的银子,还能算在我们贾家账上。
难道我们家中子弟成亲,一例银子花销,居然还要沾曲大姑娘的光,这话未免太不好听。
二太太这话只在我们跟前说便好,可不要传到琮兄弟耳朵里,他这人爱脸面,知道可是要恼的。”
…
王夫人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变,这话头终归不正大光明,但道理难道还有错吗?
王熙凤继续说道:“既然说公中拨银子的事,只说公中就好,旁的闲话说了没用。
琮兄弟奉旨承爵继产,家中情形和往日不同,大房二房各有其位,行事要有规矩,才能成方圆。
方才二太太已说到点子上,同族兄弟成亲,公中都拨送礼金,别人都有的,自然也不会少了宝兄弟。
这事可是有前例可循,当初蓉哥儿成亲,公中便拨了一千两礼金。
蓉哥儿当年是宁国府长房嫡子,堂堂承爵世子,按宝玉如今的位份,可是不好相比较。
但宝玉毕竟是荣国一脉,咱们自家人总要偏心一些,宝玉的亲事就按当初蓉哥儿旧例。
公中拨一千两银子做礼金,对宝玉来说也极有体面了。”
……
王熙凤这话一说,贾母顾不得生气,一下也被听呆了。
贾母心中清楚,让公中拨银八千两,必定是不能的。
自己二媳妇下手确实狠了些,但因自己最疼宝玉,只能拉着老脸出来周旋。
她想着公中出不得八千两,出个四千两总是可以,大不了自己贴补一些,让宝玉风光大婚。
她实在没有想到,王熙凤拿蓉哥儿的事说嘴,听着还有理有据的,也不知哪个给她出的馊主意。
竟说宝玉的婚事操办,公中只出一千两银子,这凤丫头也太厉害些,这话她也说的出口。
…
王夫人听到一千两银子,就像是被人甩了耳刮子,两边脸上都火辣辣的,实在有些忍无可忍。
如今二房搬入东路院,每月一应用度,西府公中都按例发放,账目上都算的死死的,一点空余都不留。
她以往是当惯当家太太,阖府资材随意调用,哪里经过这等紧巴巴的日子。
上回为女儿元春邀宠之事,王夫人花了一万两银子,丢水里连响声都没听见,如今还有些元气大伤。
本想着借着宝玉大婚,从西府多套些银子出来,一是让儿子风光大婚,二是给二房积攒些根底……
她实在没有想到,王熙凤这等刻薄恶毒,拿一千两银子糊弄自己,就跟打发讨饭乞丐似的。
说道:“凤丫头,你这话也太没道理,蓉哥儿怎么能和宝玉相比。
即便公中没太多盈余,也不至于只拨一千两,你这叫宝玉如何成亲娶亲,外头还要不要脸面。”
王熙凤笑道:“太太这话不对,蓉哥儿如今虽被流配,但他在位之时,身份可比宝玉要紧。
这话我也不多掰扯,今日老太太突然说起此事,我事先也没筹划准备。
方才所说的一千两礼金,都是按着家里惯例行事,这事情还做不得准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