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追远挂了电话。
旁边陆壹关心地问了一句:“寨主出事了?”
“他老婆不让他进门。”
陆壹神情一肃,道:“这在我们东北可算是大事了,尤其是在这个天气,从小到大,我就听过好几起冬天喝醉了酒的丈夫回家敲门,老婆生气不给开,第二天早上一开门,发现人睡着冻死在门口的事。”
“他没这么严重。”
陆壹:“还是得好好劝劝。”
“嗯。”
离开商店,李追远走向柳奶奶家。
刘姨近期不在家,这会儿太早,食堂早餐还没供应,李追远打算待会儿和阿璃操场散完步后再去食堂买早餐,把老太太的那一份也一起买了。
结果,刚走到院门口,还没推开院门,就闻到了一股香味。
院子里,升起了很多个小炉子,一个发须皆白的老人,带着两个年长妇人和两个年轻妇人,正在里面安静地忙碌着。
这是在准备吃食。
食材都是提前准备好的,但为了确保口感,特意带到这里来现场烹煮。
老人一边亲自忙碌,一边对自己俩儿媳妇和俩孙媳妇进行督导,见做的不到位的地方,不敢出声呵斥,却也是用力瞪眼。
见李追远进来了,老人先是一疑,随即左手颠勺,右手打了个问礼。
“小哥,您是?”
“我是家里的。”
老头马上熄火,手中家伙事放下,对着李追远认真行礼。
他行的是柳家外门礼,意思是挂名的柳家,不传艺。
旁边四个妇人见状,也停下手中活计,对李追远行礼,两位儿媳妇倒是行得有模有样,俩孙媳妇就只能跟着模仿个大概。
李追远侧身避礼,说道:“老太太说了,家里不用老礼了。”
“老太太体贴咱下边人,可咱也不能不知礼数。”
“你们辛苦。”
“不敢不敢,能得到伺候老太太的机会,是我们的福气。”
李追远走进屋。
老人马上催促儿孙媳妇们快点继续忙活起来。
他家在金陵开了一间饭庄,在寻常市井里并不出名,因为能预定到他家席面的,非富即贵。
这家饭庄早年就是柳家的产业,只招待柳家本家人以及手持柳家请帖的贵客。
秦柳两家没落后,老太太将两家大部分产业都散了出去,光是捐成文物保护单位的宅邸就不知有多少座,有些宅邸名义上挂着他姓留着他人事迹,可实际上原主人不是姓秦就是姓柳。
这饭庄子也是如此,不过老太太大气,懒得入股抽利,念着过去门下之情,是真的直接送。
没人是傻子,也没人天生喜欢卑躬屈膝伺候人,但没办法,老太太给的实在是太多了,多到让他们不继续把自己当下人都觉得不好意思。
当然,老人也清楚,利反而是次一等的,有些人物,能巴结处香火情,才更为重要。
要是让他选,他真巴不得继续像小时候那样,跟着自己父亲在柳家厨灶上忙活。
柳玉梅正在给阿璃梳头,见李追远来了,很是干脆地把梳子递给少年:
“你来,我上去让它们静一静。”
“好的,奶奶。”
李追远接过梳子,帮阿璃梳头。
镜子里,阿璃浮现出笑容。
柳玉梅瞧见了,只是笑笑,她已对此不再吃味了。
她不由想起南通那个姓李的老东西,总是喜欢嘀咕自己是个“市侩的老太太”。
李三江那家伙,好像还真没嘀咕错。
说白了,女婿在女方家的地位与待遇,是靠自己本事和能力争取来的。
这个道理,就算是在龙王家,也不能免俗。
柳玉梅上了楼,等她再下来时,李追远已经帮阿璃梳理好了头发。
随后,少年牵着阿璃的手,去操场上散步。
他们回来时,早餐也顺势开始。
都是简单的小菜早点,主食无非是粥、面、馄饨,但每一样,都用料讲究,极其用心。
毫不夸张地说,厨艺比刘姨都要好很多,毕竟刘姨只是自己一个人,也不可能全天候就只忙活着做饭一件事。
儿孙媳妇们一个个端着小菜小碟地进来放下,算是老人故意让她们露个脸。
到最后,老人束手弯腰,在旁边安静站着,静候桌上人的需求吩咐。
老太太到底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卸下了肩上重担,家里日子也比过去有了奔头,人,也变得更随和了一些。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个汤包送到李追远碗里:“马家的面点功夫,可是整个金陵一绝,你尝一下。”
李追远咬破一边后,吸着汤汁,吃完一个后点头:
“嗯,很鲜美。”
旁边老人如释重负的同时,也是面露微笑。
柳玉梅笑道:“不错,手艺倒是没落下。”
老人回道:“可不敢落下,保不齐老太太哪天忽然再想起这一口,要是让您没能尝到以前的味道,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柳玉梅从口袋里随手抓出一把金瓜子,放在了桌上。
“分给媳妇们。”
老人忙摆手道:“老太太,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柳玉梅:“看来是家大业大,瞧不上这点了。”
“怎敢忘本,怎敢忘本,要天打雷劈的。”老人马上将金瓜子小心翼翼地扒进手里。
纯按重量来算,这金瓜子倒不算什么,只是每一颗都造型精致,工艺价甚至超出了金价本身。
“我们就在外面候着,您随时吩咐。”
老人是知礼数的,双手捧着金瓜子,倒退着出了餐厅。
柳玉梅喝了口粥,说道:“晓得你不喜欢这一套东西,但想来阿婷也提醒过他,他已够低调了,但阵仗还是高了些。”
李追远微笑道:“我能理解。”
“你若喜欢,以后就让他接着送餐食,如何?”
“我还是更喜欢刘姨做的,有家的感觉。”
“呵呵,其实,阿婷的厨艺,也是跟人家学的,人家这一脉,以前就是在我老家专司灶台的,他家的手艺,才是我柳家的味道。”
“原来如此。”
“唉,不仅是灶台上的,就是戏班子、裁缝班子、花匠园艺等等这些,以前也都是家养的,专供自家使。
这放在过去,是常例,只不过现在,也着实用不上这些了。”
老太太说这些时,语气里没有落寞,只有追忆,像是在和小辈们讲着过去的故事。
李追远开口问道:“三楼那里……”
老太太直言不讳:“本是为你准备的,等阿力阿婷他们犁地回来后,再让阿力把那些东西送回老宅去。”
“您的爱护之心,我记下了。”
“是不是还有后一句?”
“没有。”
“你小子。”柳玉梅摇摇头,“有时候我在想啊,他们为什么独独把我留下来,他们自个儿都去死了。”
“奶奶……”
“后来,我就渐渐琢磨出味儿来了,合着是他们觉得我还没脱离低级趣味,把我留下来,更好守着家呗。
有些事儿,他们自己是做不出来的,但他们晓得,我能做出来,我本就不是一个喜欢讲理的主儿。
真逼急眼了,大不了拉着大家一起鱼死网破,可不想守着那些劳什子的狗屁规矩道德名声。
怕也就是因为这样,那些家族门派,才对咱这破落户还真有些忌惮,不敢真打将上门来吃绝户,因为他们晓得,这家里有个逼急了会发疯的老太太。”
李追远坦然一笑,道:“我觉得您这么做,没什么不对的。”
柳玉梅玩味道:“这可不像是他们会说的话。”
李追远:“因为我相信您能管束好范围,报复时不会伤及无辜。”
柳玉梅叹了口气:“呵,这味儿又对上了,无趣。”
“奶奶,我今天要回一趟南通。”
“学校寒假这么快?”
“朋友家里闹了点矛盾,请我去处理一下。”
“夫妻矛盾?”
“嗯。”
“有意思。”柳玉梅眼里流露出玩味,“请你去调解夫妻矛盾?”
老太太实在是想象不出这个画面。
要是以前这孩子,跟个七窍玲珑心似的,倒也无妨。
但她早就看出来了,不知何时起,这孩子已不再对任何人,都保持一副开朗明媚姿态。
“是白家的事。”
“哦,是那小子的事?”
“嗯。”
“这用得着你去跑一趟么?眼瞅着快过年了,让那小子给那边传个话,过年让阿力带着礼,再去她们镇上走一趟。”
“他怕是不愿意的。”
“哟,这是真处出感情了?”
“应该是的。”
“那小子,倒也是个有趣的愣种。”
“主要他现在进不去,想传话也传不了。”
“那你派个人跑一趟就是了。”
“我的人现在大部分都躺着。”
柳玉梅看了看家里,家里那两位现在也不在家。
李追远:“反正现在手头空着,我就自己跑一趟吧。”
“晓得你意思了,你是真拿那小子当朋友,不过能让你看上眼的,也不会是普通人,那小子,应该也是有气数的。”
“我没想这么多。”
“无心插柳才能成荫。”
饭后,李追远和阿璃进了书房,他对阿璃讲述了自己的经历,也说出了自己关于魏正道的猜测。
阿璃听完后,拿起画笔,在一张白纸上随意地描画了几下,这是草稿。
草稿上,一个少年站在那里,背后有一道大人的影子。
“我觉得很不错,就选这个设计。”
阿璃点了点头,目光看向草稿图四周,这幅画的难点在于,该如何处理这大片的留白。
凸显意境的画法不是不可以,但拿来当记录用的话,还是需要足够多的细节填充。
“我处理完南通的事,就回来。要是耽搁久了,可能就不回来了,到时候我求老太太,带你回南通,我们一起过年?”
李追远虽然平时没按照本班课程表上过课,但大学课程,他还是选修了不少。
不过已临近期末,很多课都结课了,尤其是他喜欢上的那些教授的课,基本都没课时了。
既然如此,继续留在学校里,意义本就不大了,他又不用去期末考试。
因为罗工的关系,学校对他这方面很宽容,不过可能不排除,下学期他得代表学校去参加一些竞赛。
阿璃笑了笑,她答应了。
过去这段时间以来,她早已习惯了男孩在哪里,她的家就在哪里。
李追远走出院子时,看见老人领着儿孙媳妇们正在搬中午的食材,食材应是儿子或者孙子们送的,但除了他以外,不适合男丁进院子。
“哥儿,您中午想吃点什么?”
“您不用管我,按老太太喜好准备即可,我要出门一趟,近期不在家吃。”
“哥儿是办大事的人,您忙。”
等李追远与其错身离开后,老人才转过身,弯着腰对着少年背影说道:
“秦淮松香楼,哥儿哪日有闲,求赏脸进来喝茶,我带着崽子们给哥儿表表孝心。”
“我记下了。”
等李追远走远后,老人才直起了腰。
儿孙媳妇们面面相觑,老人是家里的话事人,有手艺有地位,饭庄子还在他手里,所以平日在家中地位极高,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自打今儿个来这里后,老人像变了个人似的,要是只对那老太太那般恭敬就罢了,毕竟是解放前的主仆关系,可犯得着对这少年也如此卑躬屈膝么?
老人摸了摸胡须,他自然瞧见儿孙媳妇们眼里流露出的不解,但他懒得解释。
老太太吃个早餐,桌上就三人,一个是老太太亲孙女,另一个就是这少年郎。
这样的人家,莫说是以前就有香火情在,就是没甚关系,那也得努力侍奉好。
世间多少人一辈子忙忙碌碌,只为那碎银几两,可这样的人物,人家哪怕只是指缝间流淌出一点,你只要接住了,怕不是就能立马得个家宅平安啊。
“把哥儿的模样记在心里,哪天哥儿真来了,就算那时我已经不在了,你们也得陪着你们男人,给我好生伺候好人家。”
众媳妇们马上称是。
老头看了看前方的老太太家院子,这里不方便发作,更不能喧哗,但心里已下定主意,回去后得让儿孙带着各自媳妇们,跪在自己面前,自己再好生严厉叮嘱一番。
一个个平日里庙里香火供得勤,为争个头香不惜代价,想着自己儿孙前程,想着自己无病无灾,可拜那泥胎蜡像哪有拜这世间真龙有用?
“记住,还是和早上一样,只干活别说话,管住你们的嘴,别扯那些是非,这几日谁给我出了岔子,遗嘱上我就给你们除名!”
他是知道这帮媳妇们平日里嘴巴到底有多闲不住的,能叽叽喳喳个不停,可别真聊起家里什么事,让老太太听着了以为自己在挟做饭之情求报。
有些东西,上位者可以给你,但你不能主动开口要。
听到遗嘱,众媳妇们马上点头,这次头点得比之前更用力得多。
不过,让老人没料到的是,他们刚进院子,就看见老太太从屋里走出来,往院子里石凳上一坐,指了指里屋:
“去,取些瓜子果盘来,陪我说说是非。”
众媳妇们先是面面相觑,然后集体看向老人。
老人忙摆手道:“还不快去,陪老太太聊聊天解解闷,你们平日里嘴巴不挺碎的么,这不派上用场了。”
瓜子果盘取出来了,见媳妇们放不开,柳玉梅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说道:
“放开了说嘛,说点家里的弯弯绕绕破事,我爱听,谁说得多谁说得好,我让小马儿遗嘱上给你们加分量。”
老人闻言,自己先笑了,然后快速摆手催促道:
“快,拿出你们看家本事来,把舌根子给我嚼起来。”
屋内。
阿璃走上二楼,来到柳玉梅常待的那处开间。
她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然后走下楼,回到自己的书房。
书桌前,放着一张空白画纸。
女孩坐下来后打开信封,里头是一迭厚厚的照片,全是灭门惨状,血腥恐怖。
阿璃一张一张看着,不时拿出照片,在画卷角落处比划一下。
这上面的惨景,她当然是不害怕的,毕竟她自小经历目睹的,都是比这照片上更恐怖无数倍的画面。
但对自己的画本框创作,她是认真的。
她觉得,这些照片里的景象,很适合画到这幅画上,正好填充那大面积的留白。
不过,只是单纯照着照片里的画,也不太合适。
得把这一家家的人,从照片里抠出来,让他们更和谐整齐地复现在画里,这样整体构图才好看。
女孩一张照片一张照片的思考排版时,她“梦里”的大雾,开始越来越浓郁也越来越往后退。
……
商店地下室。
刚听完小远哥说要回南通的事,谭文彬就忍不住笑道:
“哈哈,我亮哥这是食髓知味了呀!”
顿了顿,谭文彬又调侃道:
“还记得当初定下条约,说几年去一趟来着?合着这条约保护的是白家娘娘。”
阴萌瞪了谭文彬一眼,道:“哪有你这样弯酸人家的。”
谭文彬无所谓道:“我又没当面说,背后蛐蛐一下怎么了。”
床边坐着的林书友开口道:“我陪小远哥一起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