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力本不想去,但老太太只是眼帘一低,淡淡说了声:“你去。”
阿力走得很不情愿,在家里磨刀霍霍,老太太已经憋闷成那样子时,他作为老太太的养子,这个家唯一的成年男丁,他该冲在第一线的。
刘姨原本以为,阿力这次离开,也会像往常那样,至少十天半个月,没想到,这次不到两天的时间,他就回来了。
老太太依旧躺在靠椅上,手里拿着一迭照片,正在一张一张地翻看。
每张照片里,都记录着惨死的现场,而且无一例外,全是奔着灭门去的。
灭门惨案,在社会上也不算稀奇,但再不稀奇的事,也总有一个定数,去年多少起,今年多少起,再推一推明年。
又不是兵荒马乱的年头,总不至于忽然一下子多了这么多,那就肯定是有特殊原因。
再者,虽说有些或火灾或溺死或其它种种意外,可其中确实夹杂着一些一眼就能瞧出来的非正常诡异。
而以柳玉梅的眼光来看,每张照片里,都透着问题,哪怕是那些所谓的意外。
柳玉梅问道:“确定是那家人?”
秦叔回答:“是在不少现场里搜出了些占卜算卦的东西。”
柳玉梅点点头:“那家人最擅长分散开来打洞,有灾劫时避世不出装死充楞,灾劫一过就立马跳出来摘桃子。
呵,这下倒好,吃得肥头大耳的,这下子一并给加倍吐出来了。”
柳玉梅放下了照片,用手轻捏自己的眉心,问道:“知道是谁做的么?”
秦叔:“不知。”
柳玉梅闭着眼,说道:“不知很正常,衙门里的公差,本就没有江湖上消息灵通。”
秦叔:“按理说,这么大的事,做出来之前,江湖上应该是有风声的才对。”
正常的江湖,肯定没风声。
但江湖上的顶级势力之间,还是要通个气的。
因为这个家族虽然不适合在江面阳光下行走,但背地里搅弄风雨的能力是真的没人敢忽视。
虽说不是顶级势力,但也是能站桌边看别人打牌的。
能对它动手的,且以如此雷霆手段行灭门之举的,也断然不可能是江湖闲散,只能是江湖牌桌上坐着的那些个。
秦柳两家虽然没落了,柳玉梅也不怎么理会江湖上的事,但毕竟还有一层特殊的背景在,再怎么说,也该得到一声知会。
柳玉梅:“倒真不像是谁家偷偷摸摸做的,单个哪一家,是能掐死他们一片,却做不到将他们连根拔起,而只要几家合力,就断然不可能没风声流出。
就是几家合力了,也断不会奔着只是杀人灭门去的,那一家最珍贵的,不就是那些能掐会算的人么,那才是宝贝,杀了做什么?圈起来自己用也好啊。
所以,就两个可能。
要么,是江湖上新崛起了某个行事风格酷烈的势力,以这种方式想要立威扬名。
这一点,看看后续是否有人站在江口吆喝就晓得了。
要么,是这家不知怎么的,触怒了可以掀牌桌的那种存在。
那种存在,这世上有是有,但他们一般不会冒险出手,而且行事这般大,对他们自身也是有着极大损害,并不值得。
可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两点符合要求。
要是第一个可能,等他们吆喝声望时,倒是可以以咱们两家的名义,送一封拜帖。
不求别的,只为咱家孩子铺路。
咱两家虽不如以前了,但还好门面还在,帮他们壮壮声势获取一份人情,惠而不费的事。”
刘姨忽然笑道:“老太太您以前可不会想着安排这些事。”
老太太叹了口气:“此一时彼一时,咱家这种破落户想要重新站起来,阻力可比新势力崛起要更难,本质上,咱们是站在同一条壕沟里的。
给不了孩子其它的,多帮他借点力,总该是咱们这些做长辈的该做的。
若是第二条可能,那就什么都不用做了,真有那种存在不知什么原因要出山,那也不该是咱们需要考虑的事,与咱们无关系。”
柳玉梅侧过身,用左手去端起一杯凉茶,一边喝着一边看着窗外随风飘摇的树叶。
刘姨再次笑道:“说不定,真可能和咱家有关系。”
老太太杯子里的茶水,洒了出去。
她扭过头,看向刘姨,眼里先是惊愕,随即震惊,再是释然,最后……是震怒!
刘姨是在老太太身边长大的,她当然清楚这丫头不会在如此时候无的放矢。
而若是与自家有关,那就只能是自家唯一那个此时不在屋子里的那位。
再结合那位正经历的事以及这几天她所积攒的怒火与担心,那这家的灭亡,岂不是真有关系?
老太太先前是完全没怀疑过,这事儿会和小远有什么关系。
不管怎么样,一个刚走江才经历几浪的少年,怎么可能牵扯出这般大的势力覆灭风云?
她是知道少年天资卓绝可称妖孽,但就算是妖孽,也不至于能做出这般离谱的事儿。
而如果真是他做的,不管是以什么手段,不管这样的手段能否复制再现,只要是因他而起,那就意味着一件极其可怕的事。
自己刚刚说的,江湖上新崛起的行事风格酷烈的势力……竟是我家自己?
“说。”
老太太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个字说得平稳,再多说一个字,都会发出颤音。
刘姨拿出自己带回来的东西,里头的拜帖、书信,不仅形式上多种多样,传送方式也是极为离奇。
不过,正常来说,这些东西自然不会被送到这里,都是每隔一段时间,她去收拢一次带回来给老太太看,当然,也会偶尔例外,那就是忽然一下子来得很多时,那一般就是江湖上出了什么大事。
老太太很多年来,都不怎么愿意听这些烦心事,所以按照常例,都是刘姨自己看了,捡重要的再和老太太提一嘴。
大部分拜帖和书信都是不需要回的,秦柳两家有这个底气,有个别些个需要回的,也是刘姨以老太太名义回一封。
“这些是各家询问这件事的书信。”
“这些是各家对这件事的分析。”
“这些是想邀您一起,趁着那家出事了,再捞一捞网,看有什么挂落可取的联合建议,有几家,已经准备这般做了。
再怎么处理干净,应该还有剩余,血脉嫡系的死绝了,也该有外姓旁支和门下,以及祖地。”
这就是俗称的,趁你病,要你命。
就算你全家都死了,那也没关系,先搜刮一下你家剩余,然后再去你家祖坟和你家先祖打个招呼,让你家先人们集体重见天日透透气。
弱肉强食,本就是江湖自古不变的本质。
能和和气气坐在一起讲道理甚至是吵架,那都是建立在你拳头够硬有资格坐在那儿的基础上。
要不然,自古以来,也不会有那么多小家小派或者江湖草莽,做梦都想拜到高门贵第寻求庇护了,因为他们很清楚一个道理,他们能安全逍遥到现在,不是因为那些大势力忽然吃素了,只是暂时还没胃口,懒得拿你打牙祭。
“这是虞家的来信。”刘姨单独抽出一封,将其展开。
放在过去,虞家是能够和龙王柳和龙王秦并列的龙王家,祖地在洛阳。
洛阳那个地方,自古就是风水形胜地,能在那里立门庭称龙王,本身就是一种底气。
不过虞家七十年前刚刚出了一档子事,导致其封门一甲子,十年前才刚刚启封,传出有门下人在江湖行走的消息。
虞家擅长养兽育妖,所以当时江湖传言,虞家应该是发生了妖物动乱。
但人家早早地封门,谁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以龙王家的底蕴,倒也没人真敢上门作死试探,不像秦柳两家,两家人基本全部死去,在高层间根本就不是秘密。
柳玉梅:“传闻,那家的祖宅,也在洛阳地界。”
分家藏匿四方,主家自然也不可能高调,那家人一代代的,都喜欢把自己隐藏起来,不过大概的一些消息,龙王家还是知道的。
刘姨说道:“虞家特意来信告知诸家和门派,他们感应到那家祖宅出事时,派出族人前去查看,有族人观测到了森然纯正的鬼气,这鬼气来自西南,丰都!”
当丰都这个地名出现时,柳玉梅和秦叔都沉默了。
这是一个地名,却也代表着一个人名,甚至是一段神话。
刘姨因此来判定,这件事可能和自家有关系的原因就在于……阴家唯一后代,拜的是自家龙王。
有一个幕后势力,在算计自家走江人。
有一个喜欢隐藏在黑暗中的大势力,被人连根拔起。
引动这场灭门杀戮的那位存在,还和自家走江人有关系。
当这三件事发生在同一时刻时,要说和自家那位没关系,那可真是太蠢了。
“呵呵……哈哈哈哈!”
柳玉梅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忍不住手掌拍打着座椅扶手。
扶手没事,但震荡出去的气劲,不仅将茶几上的茶壶碗碟全部震碎,更是让屋子里摆放的所有瓷器玉器也都裂开。
窗外的那几棵树,本还在冬日里与寒风做着最后挣扎,也在此刻被震得枯叶纷飞,只剩光秃秃的枝杈。
老太太自是不心疼这些玩意儿的,无论它们随便丢出一个在市场上有多么珍贵。
柳家大小姐开心,砸点碗碟玉石,又怎么了?
这口气,她从阿力走江失败开始,就一直憋到现在,今日,终于得到了释放。
刘姨和秦叔对视一眼,然后继续默默看着老太太的开心。
虽然依旧有太多疑问和不解,但至少事态,并没有变坏。
而且,他们也很清楚,这次事情要真是小远搞出来的,那以后……谁还敢再偷偷摸摸的针对秦柳两家走江者?
甚至,连秦柳两家的门庭,也将因此被重新刷新,牌匾这东西,本就是该用血来擦拭的。
老太太笑了许久,终于停了下来。
但老太太明显还未尽兴。
所以,老太太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秦叔,故意用一种慵懒的腔调说道:
“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秦叔跪了下来,低下头,他发觉自己已经有些习惯了。
而且,他也没料到,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还要承受一次次“你看看别家孩子”的对比打击。
好在,小远不是别家孩子,是自家孩子。
秦叔这次跪得,心里还真没什么愧疚,纯当老太太喜欢,自己再给她助助兴。
老太太低头瞥了他一眼,然后抬起脚,对秦叔轻轻踹了好几下,骂道:“你啥时候也学阿婷,变得鬼精鬼精的。”
跪在地上的秦叔也笑出了声。
转而,老太太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冷声道:
“不是说要联合一起去吃绝户么,你们俩给我去,旁系子弟,一切有牵扯干系者,但有幸存,都给我清理干净。
那家的祖宅、祖坟,给我刨它个三犁三清。
他家既然敢对我家孩子下手,
那我,
就要彻底抹了他的传承!”
秦叔撑起一条腿,刘姨单膝跪地,二人齐声道:
“我等领命!”
……
回去的路上,是阴萌开车。
没办法,谭文彬尾巴骨摔断了,这会儿坐不下来,只能去后车厢与林书友和润生搭伴一起躺着。
李追远倒是会开车,但毕竟要经过市区人多的地方,会遇到交警。
阴萌一边开车一边不时偷偷看一眼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小远哥。
她有些尴尬,更没经验可以去寻求,那就是自己近两千年前的先祖和自家老大发生矛盾时,自己该怎么处理。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她和那位先祖没什么情分,她绝对是站自家老大这边。
拎不清楚这个,她也不可能走到今天。
李追远则在思索,自己到底在哪里得罪了酆都大帝?
弄得人家堂堂大帝之尊,竟要以“归家祭祖”的理由,骗自己去丰都?
自己要真是傻乎乎地陪着阴萌归家祭祖,那很可能被摆上桌的祭品就是自己。
按理说,不应该的啊,自己和酆都大帝不仅没仇,而且一是酆都十二法旨传承者身份二是阴萌关系,怎么着也算半个亲戚?
所以,失去的这段记忆里,自己到底对酆都大帝做了什么惹他发怒的事情?
李追远能察觉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些变化,肯定不仅仅局限于魏正道黑皮书的那道术法。
但具体发生了哪些变化,以及能否找回些许失去的记忆,得需要自己在夜深人静时,慢慢去发掘和体会。
回到学校时,天已黑,宿舍都关门熄灯了。
陆壹这几天都没回宿舍,全都睡在店里。
这会儿听到熟悉的皮卡声,他马上打开店门走了出来,帮忙一起将仨病号搬进了地下室的房间里。
李追远对阴萌说了声,让她去找大夫过来看看,就离开了。
他得去报平安,这次不仅是阿璃在等着自己,老太太他们,才应该是最心焦的。
校医务室,值班办公室内。
深受领导重视的范树林医生,继续值着夜班。
病人不多,晚上也没啥事儿,他手里就拿着一本露骨杂志,坐着细细品读,温习人体构造。
这也算是,单身年轻男人,难得的惬意放松时光,一边看再一边做着幻想,再时不时地换一下翘腿坐的姿势。
这些杂志,还是谭文彬当礼物送给他的。
只是可惜,近期他也不往自己这里送病号了,俩人的感情,也就有些淡了。
门忽然被推开。
范树林抬头看去,发现门口走廊灯下,站着一个肤白貌美大长腿的年轻女孩。
“你是……”
“谭文彬让我来找你的,麻烦你跟我走一趟。”
“好,你等我把同事先喊醒代班。”
范树林将杂志藏了下去,喊起了同事后,就打包了些器具跟着阴萌走了。
阴萌兜里放着红包,也准备了不少说辞,因为她知道这位范医生不太好请,但没想到,他其实很好说话。
范树林走在前面,还回头催促道:
“我们走快点吧,救人要紧。”
“好,谢谢。”
“不用谢,身为医生,救死扶伤本就是我的天职,这是我应该做的。”
“嗯。”
“你叫什么名字?”
……
李追远来到了柳奶奶家。
他推开院门时,一楼落地窗就打开了,身穿白色绸质睡衣的阿璃,光着一双脚,站在那里等着自己。
她只是露出淡淡的笑容,却没有多少挂在脸上的担心。
李追远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自从走江以来,每一浪过去后,回到家里见到阿璃,是他最放松的时刻。
只是这次,二楼窗户位置,显露出了柳玉梅的身影。
“小远。”
“奶奶。”
“你先上来一下。”
“好的,奶奶。”
李追远先把自己的背包放入阿璃房间,然后来到二楼。
二楼开间处,原本小小的茶几,今儿个换成了一个大圆桌,圆桌上摆满了各种点心吃食,多到放不下,甚至得和旁边的两张小方桌拼一拼,茶具更是有好几套,茶叶留置得更多。
这是摆明了是一副,要开大型茶话会的架势。
“小远,坐。”
“好的,奶奶,我刚进来时,没看见刘姨和秦叔?”
秦叔偶尔会出门,但刘姨大部分时候都会待在家里。
“哦,老宅后头的那块地荒得长草了,我打发他们俩回去翻一翻。”
“是这样啊。”
柳玉梅起身准备泡茶。
“奶奶您坐着,我来。”
“好吧。”柳玉梅也没强求,她转而拿起银筷,夹了好几块点心放到少年面前的盘子里,“尝尝看,这些点心是特意寻来的,现在会做的老师傅不多了,可不容易吃到。”
“好的,奶奶。”
一老一少,相对而坐,喝着茶,吃着点心。
柳玉梅拿起旁边的丝帕,擦了擦嘴角。
李追远也端起一杯茶,将嘴里余下的食物顺了下去。
其实茶点不是这般吃的,往往是一小块点心就一壶茶,然后一坐一个下午,连续吃多了会容易腻,但他是真的饿了。
返程时,还是通过大家传呼机上显示的时间与日期,才知道失去的记忆的时间,竟足足有两天。
好在出发前都是吃饱喝足的,两天昏睡再加上醒来后马上进游乐园遇到变故,紧张刺激下真不觉得饿,要是再多昏睡个几天,怕就真要饿得没力气打架了。
柳玉梅特意布置下这么多茶水点心,就是为了来配故事的,这次的事,对她而言,意义非凡。
所以,她不想等壮壮来时,再听壮壮说,上好的食材,被壮壮来一手大杂烩出锅,那真是可惜了。
李追远看着坐在对面的柳奶奶,眨了眨眼。
柳玉梅微笑道:“好了,孩子,可以开始说了。”
说着,柳玉梅手肘撑着桌面,身子轻轻一侧,做好洗耳恭听准备享受的架势。
李追远抿了抿嘴唇,有些尴尬地开口道:
“柳奶奶。”
“嗯。”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