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小卖部里,老头正盯着柜台上放着的算盘发呆。
算盘断裂过,珠子滚落一地,他将珠子一颗一颗地捡起,重新修补。
虽然手艺活儿很精致,丝毫瞧不出被修补过的痕迹,但能骗得过外人却骗不过自己,有些东西,是碎在心里。
老头脚下有一口小香炉,香炉里密密麻麻插满了不同规制的香,但无一例外,所有香在燃烧了不到四分之一时,就全部熄灭。
这就是命理一道中所说的“断头香”。
香火不继,寓意命格阻断,一根根香全部如此,则指生机全无。
老头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年轻时,就算是给那些即将上刑场的死囚点香,十根也能燃完一根,这并不是意味着尚有一线生机,而是命理之道,本就妒满寻亏。
可眼下,老头为自己点香,为老伴点香,为儿媳妇点香,为俩孙子点香,全部断绝,为自己离家出门的儿子点香时,更是连吐三口血,差点昏厥过去。
这说明,自家上下的命格生机,忽然滑落到远远不如死囚犯的程度。
死囚犯在行刑前,尚且可以期待一声高呼“刀下留人”,他们全家,连这一点期盼都属奢望。
老头喃喃道:“主家这次,到底是招惹了谁?”
主家启封,召唤分家出人,自是为了操作某件大事,他年岁已高,就由自己儿子受召前去。
现在看来,事儿不仅败了,而且牵扯到了极为可怕的因果反噬。
从香面上来看,老头甚至都没了逃跑躲避的心思,因为没意义了,躲不掉更是来不及。
“你发什么呆啊,那卷帘门坏了,你快给修修。”
老伴儿手拿抹布走了过来。
老头麻木地点点头,站起身,去往二楼拿工具。
老伴儿对着他背影又问道:“儿子这次出门走亲戚,还有多久才能回来啊,我想儿子了。”
老头回应道:“不急,很快就能一家团聚了。”
镇上沿街,一楼商铺,二楼民居,三楼是自家违建搭的,那里以前只有老头和他儿子能进入,平日里都是用铁锁锁着。
近期,老头已经开始带俩孙子偶尔进去,教他们认一些符,背一些术。
他们这户人,外面看起来只是小有余资,和大富大贵沾不上边,但有些东西,是花再多钱也无法买到的。
就比如自家人的命数,儿媳入门前就算了命格,能生养男孩,命格相理相融,可得福运平安。
俩孙子虽然刚“入学”,却在这一道上极有天赋,以后也是能继承衣钵,就是按照“主家”传统,俩孙子成年后也得分家各自落叶,自此老死不相往来。
寻常人家,白事嫁娶,求个算命卜卦的,只是为了走一个流程,求一个心安,真信这个,多少脑子里沾点傻气。
可他们这家,是实打实地能落到实处,小康积荫,无病无灾,代代相传。
老头走楼梯时,听到二楼客厅里传出吊扇转动的声音。
入冬了,谁还会开风扇呢。
来到二楼门口,看见客厅里,儿媳妇和俩孙子,全部上吊挂在那里。
旋转的电风扇,吹动着仨人的头发。
铁青的脸,吐出的舌头和已经出现的尸僵。
明明才一起吃过早饭,这才多久功夫,竟已如此了。
老头擦了一下眼眶,从客厅角落拿起工具,往下走。
一楼店铺的卷帘门已经闭合,刚刚还和自己说话的老伴儿,整个人贴在卷帘门上,瘪瘪的,像是被抽空了血肉化作了福纸。
老伴儿眼里,流露着惊恐,似乎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老头放下工具,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接下来,将轮到自己,他闭上了眼。
随即,在他身侧,出现了一道道鬼魅般的身影,有些,能从当地地方志中看见相关记载,有些更是附近某些庙宇里所供奉的雕像形象。
老头的身体开始扭曲,逐渐折迭,骨骼断裂与皮肉撕裂的声音不断传出,他面露痛苦,想叫,却又叫不出来。
而且这一进程过得很慢,似乎当地的鬼魅,故意要把这种刑罚延迟得更久更久。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外头跑过来一群调皮的孩子,其中一个拿起手中的香,点燃了小炮,鬼使神差的向高处一丢,竟落入了二楼窗户里。
“啪!”
炮响了。
孩子们生怕主人家出来骂人,立刻作鸟兽散。
火,却燃了起来,从二楼烧起,顺延到一楼和三楼。
邻居和周围铺子的人见到火情,马上就来扑火,但也不知怎么的,前几日还听这家女人说起坏了的卷帘门,竟是怎么踹怎么砸都破不开,大家只能接一些水,在下方往里头尝试泼一泼。
火势旺盛,火蛇从窗户中吐出,吓人得很。
但这火也端是奇怪,竟只在这一栋烧,两侧邻居本以为自己难以幸免,却惊愕发现,这火居然一点都不往外顺延。
消防车来后,将火扑灭,卷帘门也随之倒塌。
可里头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一楼俩,二楼仨,只能依稀瞧出点人形。
就是有着丰富经验的消防员,都对这诡异的火感到震惊,按理说,又不是存放特殊材料的工厂,普通民居着火,断不至于烧成这样。
围观的群众也是议论纷纷,这样的故事,怕是会成为当地人口中流转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的灭门诡话。
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凑在一起,嘴里念叨着:
“这家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债哦。”
……
“真能灵验么?”
“我本来也不信的,但老邱都说了,在这儿请来了他老母,还和他老母说了话,老邱那个人是啥样你又不是不知道,精得很,他哪那么容易受骗,所以这家婆婆,应该是真有本事的。”
“那就试试。”
夫妻俩提着礼品,兜里揣着红封,沿着村里小道,来到了当地一位神婆家。
进了院子后发现,屋子门窗全部紧闭,也瞧不见一个人影。
“有人在家么?”
“喂,你好,请问有人在家么?”
夫妻俩喊了许久,未得回应。
丈夫把脸,贴到了客厅门上,透着中间深色玻璃窗向里看。
这一看,他眼睛当即瞪大,客厅里,竟满是这家人分裂的尸体。
眼睛接受的讯息太过震惊,导致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在目光向上移动时,看见客厅长柜供桌上,坐着一个穿着大红衣的神婆,正自己掏弄着自己肠子往嘴里塞进行啃食。
“啊!。!”
……
“别管我,快跑,快跑!”
男人含泪放弃了被铁板拦腰砸断的堂哥,开始向墓外跑去。
原本今日来至深山,只是为了寻一处古墓,找点材料,来前经过测算,此行顺优。
可谁知一队人,先是遇到忽然出现的山里瘴气,罗盘指针又失灵,好在他们也不是普通角色,克服了这些困难后,终于找到了那处墓地。
墓地并不凶险,只是一个清代地主小墓。
以他们的配置,这种墓真就是手到擒来。
可谁知下去后,先是甬道变得极为漫长,碰上了鬼打墙,后又是听闻了鬼啸,接下来各种匪夷所思的危机频发。
他们只是来地主小墓“借”点东西,可这遇到的阵仗,竟比那些大陵还要凶险!
一行人,就算各个身手极好,可还是一个接着一个惨死在里头,最后一个人哭喊着跑出来时,刚爬出墓口,却又看见洞口四周,站着的密密麻麻的阴森身影。
他绝望了。
……
老屋门口,纳鞋底的老太太就坐在小靠椅上,死了。
她的眼珠子被自己用针挑了出来,放在了针线盒里。
她家里人,从老到小,从男到女,凡是靠近过来喊她的人,全部都默默地在她身边坐下,接过她手里的针,将自己眼珠子挑下来,放入针线盒。
到了夜里。
针线盒里,眼珠子都放得溢出滚落了。
老太太身边,围坐了全家人,月光下,其乐融融。
……
直钩钓鱼的老人,看见池塘里饲养的锦鲤全部翻肚死了后,他神色灰白地跑回老宅。
他这家,并不擅长正面战斗,以推演算理作为立家之本,再加上擅隐藏,避因果,行家族分居之法,故而能躲灾消祸,绵延传承。
可反之也是如此,若是洞穴被仇人找到了,那下场必然也是极为凄惨。
在阴影下,他们十分可怕,可一旦被放在阳光下,他们其实很是羸弱。
现在,主家的位置竟被人找到了,那么那些分家,还能幸免么?
老宅很大,人口却不多,里头冷冷清清的。
他跑到祠堂里,看见一个中年男子,跪坐在蒲团上。
那是他的儿子,他年纪大了后,就把主家家主的位置,传给了自己儿子。
自己另外的俩儿子,全部分家了出去,落于外省他地,改姓传宗,有生之年,不得归门。
“你上次启封召分家人来,到底是为了做什么,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老人声嘶力竭地大喊,可自己儿子,却毫无反应。
“哗啦啦……哗啦啦……”
再抬头,老人惊愕地发现供桌上的所有先人牌位,全部落地。
老人的儿子,身体前倾,一缕缕黑气,自他身上升腾而出。
“爷爷,疼!”
“爷爷,痛!”
院子里传来哭喊声。
老人马上跑出祠堂,看见自己原本精致如瓷娃娃的孙子孙女,竟然一个个面容扭曲且狰狞,趴在地上开始诡异蜷曲。
“你到底是谁,到底是谁,我家到底与你有何仇怨,你何至如此,何至如此!”
老人上前,准备帮孙子孙女驱邪,但他刚准备出手,孙子孙女忽然如厉鬼上身般猛地窜起,撕咬上他的胸口和脖颈。
看着印堂深紫,眼眸全白的孙子孙女,老人知道,他们彻底没救了,救不回来了,这是极为可怕的厉鬼不惜毁自身道行强行附身,才能换取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对撞掉一个人的魂魄意识。
两行清泪,自老人眼角滑落,他不甘地哀嚎道:
“即使有再大的仇,你为何要对孩子下手,你怎能对孩子下手啊!”
……
丰都,鬼街。
这座县城绝大部分时候,都处于宁静祥和的状态,虽说近些年外地游客渐渐多了,但县城里真正人气鼎沸时,还得是节假日或者庙会。
寻常的一天,天气预报连续报了几天晴,现实里却又连续出了几天大阴。
好在本地人对此也早已见怪不怪,他们倒也没批评气象台预测不准是吃干饭的,因为当地一直流传着一句话:
丰都的天气,得看大帝的心情。
终于,虹销雨霁。
太阳终于出来了,沉闷了几日的鬼街上,也出现了一些人。
渐渐的,就有人发现,很多铺面门口的鬼像鬼雕,都出现了裂纹,景区里的很多神像,也都出现了开裂。
县城中心位置,本有个雕塑,上头顶着一个鬼脑壳,算是地标性建筑。
这鬼脑壳,竟不知什么时候从高高的位置,砸落到地,没砸到人,却也没发出任何动静。
当有施工队带来工具和吊车,准备将它重新布置安放回去时,刚一触动,就发现自鬼脑壳里,有汩汩鲜红流出,流了一大滩后,又顺入了街旁的溪水中,将下游染红了一片。
年轻人对此只是瞧个稀奇,纯当摆龙门阵的谈资。
家里有上了年纪的老人的,则纷纷将火盆置于屋外,摆蜡烧纸。
一边烧一边磕头,顺便对旁边对此感到不屑一顾的年轻人训斥道:
“瓜娃子懂个锤子,这是大帝发怒哩,发怒哩!”
……
阿璃正在弹琴。
只是今天,她的琴声几次都被杂音打断。
这些杂音不是来自她的心底,事实上,自那次少年以酆都十二法旨,强行将一只形神拘出后,这两日,她心底安静得可怕。
晚上睡觉时,即使进入那个梦里,门槛外,也没什么动静,连那种窃窃私语都不见了,针落可闻,反而让她有些不适应。
杂音,一个是来自二楼,每隔一会儿,自己奶奶身上都会散发出一缕杀意。
一个是来自厨房,厨房的门被用禁制符封起,刘姨每次进出,都会不嫌麻烦地先解封再封印回去。
原本,院子里还有一道的,但秦叔昨日离开了家里。
最大的杂音,来自三楼。
原本供奉牌位的房间,门被锁了。
第一次,阿璃想要上去取些牌位做材料时,没能得到自己奶奶的应许。
阿璃没有强求,回到楼下。
因为她当时能感应到,门后头,多出了很多可怕的东西。
那是自己奶奶,命秦叔从秦家、柳家老宅里,搬出来的特殊物件。
琴是弹不下去了,这么多“吵吵声”下,做什么也不得安心。
以前的自己,是不会受这些干扰的,反而早已习惯。
现在,她渐渐习惯了清静后,反而有些回不去了。
阿璃起身,离开琴桌,走出书房,恰好碰见了刚刚贴好厨房封印符纸的刘姨。
刘姨对阿璃浅浅一笑,阿璃看着她,也笑了。
刘姨忽地感到一阵心痛。
阿璃是越来越乖,也越来越正常了,要是这样的日子,能一直平安持续得过下去,那该有多好。
刘姨清楚,老太太心里估计也是后悔了。
其实,刘姨误会了。
阿璃的笑,不是对她本人,而是对他们的行为。
女孩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和准备什么,但这在女孩的视角里,那都是没有意义的事。
他怎么会失败呢,又怎么可能会输?
她回到自己卧室,从床下面取出自己的画框本,将其摆在身前,翻页。
总共就四页,但她每一页都看得津津有味。
等翻到第五页的空白页时,
她开始期待,
这一幅画,该画上些什么?
……
刘姨来到二楼。
入冬了,老太太的藤椅上,也铺了一层毯子。
刘姨的目光落在右侧扶手下边毯子处,那轻微的长条形凸起。
她知道,那是一把剑。
这把剑,老太太早就把它封存在柳家老宅里,上次取出时,还是阿力走江失败时。
阿力身负重伤,生命垂危,躺在里面被自己急救治疗。
老太太将剑横在膝盖上,在门口坐了一整夜。
清早,阿力转危为安,将命保下了。
老太太将那把剑,又封存回了老宅。
那一夜后,昔日的柳家小姐就死了,她彻底变成了两家的主母。
大小姐可以尽情发脾气,无所顾忌,但主母,得为这个家忍气吞声。
今天,这把剑又被取了回来。
有些事儿,其实不用迟疑犹豫太久,在一开始,就能看出是否会发生。
就比如,这次的剑没放在膝上,而是放在了右侧身下,一个随时能抽剑起身的位置。
刘姨走过来,帮老太太泡茶。
老太太没喝,只是坐在那里顺着藤椅轻轻地晃着。
两天了,小远还没回来。
他们这次,可没去外地。
按理说,再大的事儿,刨除路程和筹备,真正用在事儿上的,两天时间也该出结果了。
老太太亲口说过,孩子既然没跟他们明说,那就不要干预孩子的事。
但这并不意味着,要是孩子真出事了,他们会再次捏着鼻子把这事给认下了。
刘姨什么都没说,沏茶后又补了些茶点,就离开这里,上了三楼,检查了一下三楼那间屋子里的封印。
确认完好后,刘姨就走了下来,再次解开厨房封印,进入厨房。
压抑的氛围,在这座屋里持续。
一直到夜里。
刘姨出了一趟门,然后提着一沓东西,急匆匆地上了二楼,眼里满是不敢置信与震惊。
此时,老太太的杀气已经凝成气压,遮掩了其它气息,她已顾不得是否会影响自家孙女弹琴画画了,因为她根本就无法控制自己。
因此,刘姨直到来到二楼,才发现,阿力竟然已经回来了。
外头有事,阿力被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