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穿着便利的短褐衣裳,卷着袖子,正在用花锄松土,动作细致,神情怡然,自得其乐。
他虽穿着简朴,双手和衣袖,都沾惹不少泥渍,看着就像是个居家的花农。
但温煦阳光照在他身上,犹如璞玉顿生光芒,可见他五官俊雅,行动举止,自有一股翩翩风度,颇为不俗。
他见到刘文轩进来,手中动作却没停下,问道:「刘轩,如今外头动静如何?」
刘文轩说道:「昨日都察院孙守正早朝弹劾,贡士吴梁一早被下推事院大狱,只过去一个多时辰,推事院缉事校尉便四处出动。
他们在城东和城南两处客栈,拿问了四名今科贡士,闹得沸沸扬扬。
我们的人打听出消息,据说吴梁入狱之后,供出另外五名举子,也在考前拜谒过徐亮雄,也得过徐亮雄拟题点拨。
说来事情也凑巧,那五名举子竟有四名会试上榜,只有一人落榜,落榜之人十日前就离京返乡,也算逃过一劫。
昨日晚间一直到今日凌晨,推事院又四处缉捕另外六名贡士,想来必是原先四人入狱,或受到严刑逼供,又牵扯出其他六人。
不到两日时间,算上吴梁在内,已有九名今科贡士丶二名落榜举子受到牵连。
因今日是官员休沐日,所以事态还未有所延展,相信明日开朝之后,必定又要掀起波澜。」
那种花中年人听刘文轩之言,神情微微一愣,说道:「事情比我预料之中,还要炽烈几分,那位周院使倒是颇为卖力。」
刘文轩说道:「这两日被缉捕的学子,只有一个人侥幸,没被推事院抓走,就是今科名列会试第三的林兆和。
据说他和吴梁是同窗莫逆之交,两人关系密切,估计是被人举报,或者被吴梁供出牵连。
我找人打听过,他前日去了临县访友,凑巧逃过一劫,他不知城中之事,今日是十五,他必定赶回神京看榜。
今日凌晨我已派出人手,在东西两门守候,这是他入城必经之路。」
中年人说道:「你是想中途截住他,向他提前示警,免得他落入推事院手中。」
刘文轩说道:「东家,此前按照你的安排,从嘉昭十三年乡试名录,筛选一百十三人,这些人都是各州乡试解元和名列前茅者。
之后又从这些人之中,筛选家世平易且无官场根基之人,一共是二十三名。
这二十三人之中,今科会试上榜一共十七人,林兆和是其中最出色的,名列会榜第三,他和会元贾琮只有一步之差。
东家曾经提过,贾琮身份特殊,即便中的会元,也难以夺魁天下。
之前外头都有传言,林兆和也是本次夺魁热门人选,这样出色的人物,将来必有大用,不能让他折损在推事院手中。」
中年人给松过土的花盆,逐个细心浇水,言道:「我曾经说过,春闱是社稷伦才大事,即便当今皇帝,也难以完全掌控。
我们不过是造势而行,将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已到尽头,成与不成,已不在于谋,而在于天。
林兆和高中会榜,便已经在局中,如今他又上了推事院缉捕名单,那就再也洗脱不了关系。
逃得过一时,躲不了一世,终归还是于事无补。
再说,你让人对他提前预警,他能中会榜第三,便是才智出众之人,他就不会因此起疑,更会猜想到此事幕后,这会妨碍大局。
所以,此事顺其自然,才是妥当的办法。
再说,他是不是真材实料,放到火里炼上一炼,方知真伪。
周君兴是皇帝鹰犬,以为皇帝张目而发迹,他觉得只要将此案做大做实,就能将推事院权势引向巅峰,让自己仕途再进一步。
可他没有想明白,狩猎之人,有时也会变成被猎之物。
他的推事院气势汹汹,但是大理寺丶都察院丶刑部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些衙堂官长都是目光如炬。
他们都有各自算盘,也都有各自利益,面临这等舞弊大案,他们不会无动于衷,必定随势而动,保证自家便利,这就是官场!
我们铺好引火材料,既然有都察院丶推事院点火,自然就会有人浇油……
……
神京,东城门。
刚过辰时,明亮晨曦,在斑驳城墙表面,涂抹出一层燥热的殷红。
巨大城门被守城兵丁推动,发嘎吱嘎吱怪响,如同缓缓张开的巨兽之口,早等候在城外的人们,如扑火飞蛾般涌入城中。
城门附近一座茶楼,二楼靠窗的雅间,几个身形精悍的年轻人,各自都带了兵刃,一人手中还有画影图形。
他们都目不转睛等着入城人群,不放过每一丝间隙。
在城门外路边,两个摊贩在贩卖竹器,一边应付买客,一边却仔细打量进城的人群。
一直等到辰时过半,远处一个士子模样的年轻人,骑着一匹瘦马,不紧不慢的向城门而来,眼看就要入城。
其中一个摊贩看到来人,便要举步上前,突然感觉肩膀一紧,似乎被人握住。
他回头一看,有些意外的说道:刘掌柜……」
此时,年轻士子骑着马,汇集在入城的人群之中,缓步进入城门,并拨转马头要往礼部方向而去。
茶楼雅座中的一群人物,看到骑马士子进入城门,为首之人眼睛一亮,低声吩咐一句,一群人蜂拥而出。
……
神京,推事院大牢。
昨日清晨,靠近最里面的十馀间牢房,被依次全部腾空,原先犯人三五成群被塞入另外牢房。
随着时间流逝,腾空牢房很快派上用场,每个牢房只关一个犯人,显得有些奢侈。
这些犯人都是因科举舞弊案,被推事院缉拿的今科贡士和举人,将他们各自分开关押,就是防止他们串供。
推事院特意安排数名狱卒,轮岗彻夜看守,防止临近牢房的贡士举子交谈。
这些人自从进入推事院大牢,每个人都或轻或重受刑,人人身上都伤痕累累。
他们前一刻还是身份清贵的上榜贡士丶举人老爷,下一刻已成阶下囚,还被那些底下狱卒酷刑逼供,斯文丧尽,颜面扫地。
他们很多人都在酷刑之下,攀咬出卖自己的同年,十年苦读圣贤礼义廉耻,在难以承受的皮肉之苦下,都变得像个笑话。
等到他们暂时得以喘息,面对举业败裂,回想德行沦丧,心中充满悔恨惧怕,只能靠着追根溯源,发泄内心的羞耻和愤怒。
从他们画押招供,又被押回牢房,就开始不停抱怨谩骂,用他们半生苦读,所知道最刻毒的言辞,谩骂一个叫吴梁的举子。
因为就是他的招供,才让他们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那些彻夜回荡在牢房的疯狂咒骂,污秽不堪,花样百出,歇斯底里,没完没了,狱卒听了都胆战心惊。
关在最里面牢房的吴梁,脸色惨白,浑身都被冷汗打湿,整个人如同虚脱,昨夜是他一辈子最恐怖的夜晚。
周围十馀间牢房的犯人,彻夜不眠,用最恶毒的言辞,对他进行轮番咒骂,如同魔音穿耳,将他的精神魂魄反覆蹂躏。
在他们的骂声之中,他吴梁就是天下最卑鄙丶最无耻丶最丧行败德之人,纵然千刀万剐也难消罪过。
早间他受到推事院的酷刑,鞭打铁烙的剧痛,让他痛不欲生,求死不能。
但彻夜的谩骂和羞辱,比起皮肉酷刑,还要苦痛万分。
吴梁终于明白,这世上比起前程尽毁丶冤枉受罪,身败名裂丶万人唾骂才是最可怕……(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