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蹙眉道:“我如何不知?”朝着西边呶呶嘴,道:“老太太还在,素来说是要宽待下头人,我哪里敢违了老太太意?”
凤姐儿道:“既不能节流,总要开源。”
王夫人赶忙道:“可是扫听到哪处闹灾了?”
世家大户最喜灾荒,所谓丰年积粮、灾年杀穷鬼。那田土一年下来才多少出息?赶上灾荒时节,将家产寻了典当铺子质押,从各处采买米粮运往灾荒地。一面施粥博好名声,一面高价卖粮榨干富户手中的余财。随即用所得钱财大肆采买廉价田土,待灾荒一过,那就是翻着翻的赚!
更有甚者,钱粮都不用出,只凭一封书信就能先行挪用各地常平仓,待灾情过后再低价买粮填补了。可谓神不知鬼不觉,凭空便能赚数万银钱!
贾家方才开府时才多少家产?如今又是多少家产?除去老国公立下功勋得的赏赐,余下的钱财多是杀穷鬼得来的。
奈何贾家如今兵权已失,亲兵凋零,想要再杀穷鬼,就得大费周章了。
凤姐儿一愣,赶忙道:“这倒不是……不过此事若是操办得当,说不得比闹灾荒还要赚银子呢。”
王夫人纳罕道:“你是说——”
凤姐儿身子前倾压低声音说将起来:“太太可知甄家……”
王夫人听着听着,顿时若有所思起来。
半晌,待凤姐儿说过,王夫人就道:“这事儿我可拿不得准儿,说不得要掉脑袋呢……还是问过老太太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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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又是两日,凤姐儿每日奔走,往来各处勋贵府邸。小丫鬟芸香每日一报,一会子是王夫人拖着病体去了荣庆堂,一会子又是大老爷、老爷、东府珍大爷齐聚荣庆堂议事,转头又有风声放出来,说是不日便有位姑娘要来大观园游逛。
陈斯远心下云里雾里,始终闹不分明。他自个儿寻了邢夫人两回,奈何这等大事儿全然不让邢夫人旁听,于是连邢夫人都不清楚。又寻了宝姐姐问过一回,谁知宝姐姐竟也不知。
此事遮遮掩掩,连那工部亏空一事都暂且压了下来,陈斯远认定必是大事。不由得心下痒痒,想要一探究竟。
适逢这日与薛姨妈约好了同去大格子巷,二人十来日不曾欢好,此一番自是交颈效鸳鸯、锦被翻红浪。待缱绻过几回,二人这才相拥着说起话儿来。
陈斯远一手擒了萤柔把玩,一手拨弄着其鬓下垂落的发丝,轻声问道:“这两日府中可是有事?昨儿个好似老太太也将你请了过去?”
薛姨妈面上红晕不曾褪去,闻言立时睁开眼来了精神,侧身道:“说来正有一桩事我拿不定心思,刚好你帮我参赞参赞。”
陈斯远笑道:“好啊,你且说来。”
薛姨妈就道:“一则是那工部亏空,我见姐姐实在无法,便将桂花夏家的姑娘介绍给了姐姐知道。”
陈斯远心下暗乐,暗忖那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这往后可有乐子瞧了。
陈斯远便道:“这……我在国子监尝听闻,此女骄矜刁蛮,实非良配……太太怎么会应允了?”
薛姨妈就笑道:“骄矜刁蛮又如何?莫忘了夏家可就夏金桂这么一个姑娘,来日若是过了门,这嫁妆岂能少了?再说了,宝玉那等性子,就须得寻个厉害的管束着,不然来日还不知闯下多大的祸事呢。”
嗯?你别说,薛姨妈这么一说,陈斯远竟隐隐觉着有道理!
顿了顿,薛姨妈又压低声音道:“若果然不合适……宝玉回头儿再续弦就是了,左右他年岁还小,也不算耽搁了。”
陈斯远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是算准了要吃夏家绝户啊!
他赶忙问道:“老太太点头了?”
薛姨妈笑吟吟道:“只说邀夏金桂来园子游玩,我与姐姐又没说旁的,老太太便是知道了又如何?”
陈斯远暗自思量,宝玉配夏金桂……这一对简直就是天作之合啊。夏金桂不求宝玉上进,还管着宝玉不让其沾花惹草,这贾家门第比薛家高了一头,就算夏家母女有鬼心思也算计不着,如此一来岂不是良配?
于是乎陈斯远嘿然笑道:“不错,你说的果然有理。那另一桩事呢?”
薛姨妈敛去笑意,略略蹙眉道:“你近来可瞧过邸报?”
陈斯远摇头道:“你也不是不知,我近来闭门读书,得空也就往园子里走走,真真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啊。”
薛姨妈便关切道:“可不好死读书,你得空……也往蘅芜苑走走。”
陈斯远先是讶然,继而戏谑道:“不吃味了?”
薛姨妈嗔道:“吃味如何?不吃味又如何?这几日宝钗每回都要提起你,眼看就拦不住了。”
陈斯远哈哈一笑,顿时搂着薛姨妈好一番温存。
待过得须臾,薛姨妈喘息匀称了,这才说道:“你不知,月初便有御史弹劾甄家亏空了二百余万银钱,催着甄家归还呢。”
“二百多万?哪里就欠下这般多了?”
薛姨妈道:“太上几次南巡,其中我家接驾一回,剩下四回都是在甄家。这人吃马嚼的,可不就要欠下这般多?”
陈斯远颔首释然。
薛姨妈说道:“今上仁孝,太上与老太妃又发了话,便暂且将弹劾按下,还升了甄应嘉为两浙盐运使,便是想着让甄家凑齐银钱,将那亏空填补了。”
陈斯远附和一声‘今上果然仁孝’,心下却不以为然。这大权在握,偏上头有个太上皇、老太妃指手画脚,换做陈斯远是今上,只怕心下也别扭不已。
薛姨妈就道:“只是甄家盘算过了,两浙盐政一年下来才几个银钱?加上织造衙门,一年下来能填补上十万两顶天了。太上与老太妃年事已高,说不得何时便要殡天。若到了那时今上翻脸……甄家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陈斯远倒吸了口凉气,暗忖这甄家还不算傻啊。旋即赶忙问道:“那甄家的意思是——”
薛姨妈低声道:“这银钱自是要偿还的,每岁上缴个三五万也就是了。至于余下的……甄家想要与贾家互典。”
陈斯远毛骨悚然,他两世为人,在此一世活了十几年,如何不知‘一典千年’之说?
那典当铺有两种营生,当且不说,影视剧里操持的营生便是。好比好好的羊皮袄子,掌柜的说破袄子一件,当多少多少银钱。其后写了当票,约定日期,当东西的再掏几成的出息赎回原物;
典却不一样,一则周期极长,少的二十年,多的九十九年。二则,典押的物件归典当铺所有,其间产生的出息也归典当铺所有。待年限一到,原主须得掏典卖价钱的两倍才会赎回。
明顺交替之际,世家大族为避新朝均田之令,将手中田土、铺面、屋舍彼此互典。如此一来,官府查下来,这典出去的田土、营生自然不算其家中所有,典买回来的田土、营生,也不算其家中所有!
一时间逼得太宗李过无法,只得派出酷吏,专门寻了江南世家大族的罪过,杀了个人头滚滚,这才推行了均田令。
奈何太宗李过过世太早,还不等闲置典卖,李过便过世了。其后太上登基,朝野一片欣欣向荣,自然也就忘了取缔‘一典千年’之法。
甄家显是知晓今上来者不善,思量着就算倾家荡产也偿还不了亏空。且那亏空都是接驾产生的,凭什么让甄家自个儿担着?
既然迟早都要被今上清算,莫不如富贵险中求,来个彼此互典。如此一来,就算来日抄家,甄家历年积攒的家业也不会被今上搜刮了去。
陈斯远不禁纳罕道:“甄家如此,贾家又何必如此?”
按说元春为贤德妃,贾家声势正隆,没必要这般犯险啊。莫非这大老爷、老爷或是贾母也有未卜先知之能?
怀中薛姨妈哂笑一声,道:“你哪里知道世家大族的门道儿?这等事,素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前一回铁网山围猎,我那哥哥都险些牵扯进去,贾家上下更是惶惶不安。
如今板子落下来,莫看只是三万两,可谁知后头还有没有旁的板子落下来?”
“原来如此,”陈斯远蹙眉点点头,又纳罕着看向薛姨妈,道:“不对……既然只是甄家与贾家之事,你又怎会牵扯其中?莫非是——”
薛姨妈蹙眉道:“我家正好有个典当铺子,这两家彼此互典,总要多经几手,让朝廷查不出来才好。”
陈斯远说道:“可还有旁的好处?”
薛姨妈苦笑道:“甄家发话说帮着薛家维系江南营生,这算不算好处?”
是了,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薛家如今托庇贾家羽翼,虽前头借了银钱,可该出力也须得出力,不然贾家翻了脸,薛家哭都没地方哭去。
陈斯远情知拦不住,便道:“既如此,你自个儿别出面,更别让宝妹妹出面儿。只当做寻常营生来操办就是了。”
薛姨妈愁闷道:“寄人篱下啊……”须臾,探手抚了陈斯远的脸颊,抬眼幽幽道:“你下一科若是高中就好了。”
若陈斯远过了春闱、进了翰林院,且不说自个儿前程远大,就凭与燕平王的私交便能护得住薛家,因是薛姨妈才有此叹。
陈斯远便笑道:“你家皇商出身,又不曾参与朝争,来日再如何,这板子也不会落在薛家头上。”顿了顿,又郑重嘱咐道:“只有一样,可得看好了文龙,总要生养了一儿半女的,才好让他出去胡混。”
薛姨妈闻言愈发苦闷,说道:“也是奇了,这些时日滋补之物不曾断了,郎中也瞧过几回,都说无恙,偏生三个妾室就是没动静!”
陈斯远顿时坏笑道:“文龙既不能……若不然咱们试试?”
薛姨妈顿时嗔恼着捶打了陈斯远几下。因还要往薛家老宅回转,是以薛姨妈略略小憩,便匆忙离去。
陈斯远靠坐床榻上胡乱思忖了一阵,只觉换做自个儿置身其间,只怕也无周全之法。来日甄家必败,贾家如何……也难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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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回转荣国府,甫一进得清堂茅舍,便听正房里满是欢声笑语。
有柳五儿来迎,见面便道:“大爷,宝姑娘来了。”
“何时来的?”
柳五儿道:“坐了有一会子了,若是大爷还不回来,宝姑娘便要走了呢。”
陈斯远略略颔首,信步进得内中,宝钗正与红玉说着话儿,见其入内,赶忙起身来迎。
红玉极为识趣,为二人倒了温茶,寻了个由头便避了出去。
内中只余下二人,还不待陈斯远说什么,宝姐姐便道:“你可知明儿个姨妈便要打发车马去接夏家母女两个过府?”
陈斯远明知故问道:“夏家?哪个夏家?”
“桂花夏家。”宝姐姐想起夏金桂来,冷笑着道:“明儿个你可得躲远些,免得被那骄矜闺秀给相中了。”
陈斯远躲都躲不及呢,哪里会上赶着凑上前去?颔首应承之余,陈斯远说道:“宝兄弟与那夏家闺秀……可是天作之合啊。”
宝姐姐顿时掩口而笑,附和道:“可不就是?且看吧,说不得来日就成了宝二奶奶呢。”
那笑容里隐隐透着狡黠、畅快。陈斯远心下暗忖,只怕此番薛家母女也存了小心思呢。
宝姐姐自是瞧不上夏金桂,偏薛姨妈又推介给了王夫人……大抵是因着此前传过一阵那劳什子的金玉良缘。此时宝姐姐虽不再去想宝玉了,可也不想来日的宝二奶奶盖过自个儿。
不然……来日岂不是有那没起子的说嘴,是因着宝姐姐不如人家,那金玉良缘才没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