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邢岫烟这日赶上月事不良于行,只打发了丫鬟篆儿来瞧了眼。
单说宝钗、黛玉两个,入得内中黛玉成了锯嘴葫芦,宝钗也只寻了袭人说话儿。那袭人记着陈斯远先前所说,倒是没将茗烟的忖度说出来。
因是宝钗与黛玉只留了一会子,便一道儿告辞而去。
随后凤姐儿来问宝玉想吃什么,贾母、薛姨妈纷纷打发人来问。至掌灯时分,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有年纪常往来的,只听宝玉捱了打,也都进来请安。
那宝玉吃了汤药,昏昏沉沉睡下,一时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一时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注一)
那袭人往来答对,陪着几人说了半晌,这才送出门外。袭人正要回身,谁知忽而听得猫叫声。定睛瞧去,便见绮霰斋斜对着的角门左近,有个小巧身形正朝着其连连招手。奈何天色已暗,袭人一时竟瞧不清楚。
略略思忖,袭人挪步过去,凑近了才瞧清楚,敢情竟是陈斯远身边儿的丫鬟芸香。
“佳惠?”
“芸香啊!”芸香生怕被人瞧见,辩驳一嘴,急促说道:“我家大爷说了,若是回头儿太太问起,你只管将茗烟说的后半段说与太太就是。”
说罢也不待袭人思量,扭身一溜烟往后头跑去。
袭人蹙眉思量,暗忖茗烟所说的后半段……那岂不是要将贾环供出去?可回头儿太太寻了茗烟问询,又哪里瞒得住薛大爷?
不过吃人最短、拿人手软,陈斯远既然吩咐了,袭人便只得照办。
说来也巧,袭人才回绮霰斋,外间便有婆子道:“袭人,太太叫你去呢。”
袭人赶忙应下,思量着那远大爷莫非料事如神?却不知芸香苦等了好半晌,始终不见袭人出来,直到方才才憋闷不住,遥遥招呼了袭人去说话儿。
当下袭人入内与麝月等交代了一嘴,回身便随着婆子往王夫人上房而去。
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见她来了,赶忙过问了宝玉情形。袭人细细说了一通,王夫人听闻宝玉食不下咽,紧忙寻了玫瑰清露与木樨清露来。
袭人接了,正要走,那王夫人就道:“站住,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
袭人赶忙回转身形,王夫人沉着脸儿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了?你要听见,告诉我听听,我也不吵出来教人知道是你说的。”
果然问了!
袭人不敢怠慢,依着陈斯远的吩咐道:“我自个儿倒是不曾瞧见、听见,不过那会子问了茗烟,茗烟说是环哥儿在仪门前拦了老爷说了一通,这才惹得老爷大动肝火。”
那王夫人闻言先是一怔,旋即咬牙切齿骂道:“贱婢,就知又是你在背后搅风搅雨!”
此时夫为妻纲,即便早前贾政打死了贾珠,夫妻二人也不过生分了,贾政从此不来王夫人房里。这回就算打死了宝玉,王夫人又能如何?
她动不了贾政,可对付赵姨娘母子,那可是有的是法子!
袭人一番话,立时让王夫人寻见了能撒气的。那王夫人当下也顾不得旁的了,起身喊了人,气势汹汹便往赵姨娘院儿而去。
袭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思量一番,干脆等在上房里。
却说那王夫人领着人一路闯进赵姨娘院儿,便有赵姨娘面上讪讪来迎,眼见王夫人面色不善,赵姨娘赶忙道:“太太这是……”
王夫人哪里还忍得了?上前一巴掌扇在赵姨娘脸上,啐道:“下作小娼妇,自以为爬了老爷的床就成主子了?前一回的账我还不曾与你算清楚,如今你又挑唆着老爷来打宝玉。呸!你以为没了宝玉,这府里就轮到你出头了?做你娘的春秋大梦!给我掌嘴!”
两个婆子呼喝着应了一声儿,上前左右开弓,噼噼啪啪眨眼间便将赵姨娘抽得嘴角沁血。
赵姨娘哭嚎求饶全无用处,心下一横,叫嚷道:“老爷救命啊,太太要打死了我!”
那贾环这会子躲在房里,眼见王夫人下了狠手,顿时冲出来叫嚷道:“凭什么打人?你们快住手!”
王夫人正是气头儿上,抬手一指:“这也是个祸秧子,拿拿拿,打打打!”
当下又有个婆子上前来拿贾环,那贾环吓坏了,生怕此番没了性命。狗急跳墙之下,弯腰一脑袋撞在那婆子怀里,诶唷一声儿,将那婆子顶了个仰倒。又趁着还有空隙,再顾不得赵姨娘了,猫腰便往外跑。
谁知才到院儿门前,正撞见探春领着侍书等来瞧赵姨娘,好巧不巧贾环将侍书撞了个趔趄。
探春眼尖,一把抓住贾环,又瞥了眼赵姨娘院儿,顿时愕然道:“母亲,这……这是怎么了?”
王夫人冷眼瞧了探春一眼,冷笑道:“你也别来装孝顺女儿,都是从这娼妇肚子里爬出来的,扮孝顺给谁看呢?”
一言既出,探春顿时如遭雷殛!她这些年兢兢业业,便是心下有一分挂念赵姨娘,转头儿也要忍耐下,什么事儿都紧着王夫人这个嫡母。原想着来日得了王夫人的意,也好在二人之间转圜、弥合。
万没想到,王夫人竟说出这般话儿来!探春心下冰凉一片,自是知晓先前王夫人种种所为,不过是做给外人瞧的,只怕心下从未当自个儿是女儿!
此时贾环连连挣脱,哭嚎道:“三姐快撒手,不然太太就要打死了我!”
那来拿贾环的婆子也爬起来,咒骂道:“婢养的下流种子,你往哪里逃!”
探春木然着撒开手,贾环踉跄一下,手脚并用又要跑。谁知外间忽而一声爆喝:“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那贾环抬眼见来人是贾政,顿时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两步跑过去膝行一段,抱着贾政的大腿哭嚎道:“爹,太太要打死了我娘与我,爹救命啊!”
贾政顿时眉头紧蹙,说了嘴‘你且起来说话’,待贾环松开,移步到得赵姨娘院儿前,眼见赵姨娘被打成了猪头,顿时蹙眉道:“太太……这是何故啊?”
王夫人本就是凤姐儿那般火辣性子,这些年被贾母磋磨得方才吃了斋念了佛,这会子怨气好不容易寻了个出气口,一时间又哪里止得住?
因是便与贾政道:“老爷何必明知故问?若不是这小娼妇使坏,老爷又怎会打坏了宝玉?”
贾政原本便要来教训贾环,可见此情形,顿时生出逆反之心。于是说道:“环儿有何错?环儿说宝玉淫辱母婢又不曾说错!”
“你——”王夫人顿时气恼得一阵头晕目眩。那金钏儿私下与宝玉种种,自是王夫人默许了,奈何这会子偏生不好说出口。
贾政又道:“且就算没有此事,我今日也要给宝玉个好儿!”
王夫人气得浑身哆嗦,一旁婆子见势不妙,生怕王夫人说出什么决绝的话儿来,赶忙上前转圜道:“太太,咱们还是先回去吧。有什么话儿不如过后再说。”
王夫人心下凄凉,错非顾全颜面,恨不得当下便与贾政和离了。
当下木然着,好似行尸走肉一般被婆子簇着回了上房。那袭人瞧了一出大戏,又见王夫人失魂落魄,赶忙自个儿回了绮霰斋。
不提王夫人如何,却说贾政立在门口儿,瞧了眼簌簌流泪不止的探春,叹息一声道:“探丫头,你也先回吧。”
探春抹了抹眼泪,屈身一福,什么话儿也没说,只瞥了眼赵姨娘便领着丫鬟走了。
那赵姨娘可算见了救星,爬过来抱着贾政的大腿哭诉道:“老爷可是瞧见了,呜呜呜……求老爷为我做主啊!”
贾政好一阵头疼,真真儿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当下命赵姨娘起身,待进得屋里,扭身肃容瞧着贾环道:“白日里那般说话儿,是谁教你的?”
贾环臊眉耷眼,半晌才道:“没,没谁教的……儿,儿子也不曾扯谎。”
“看着我,谁让你说话说半截的?”
贾环顿时唬得束手而立,偏生瞧着贾政说不出话儿来,只得求助也似的看向赵姨娘。
赵姨娘顾不得脸上伤势,赶忙来求告道:“老爷……”
“滚!”贾政一把推开赵姨娘,上前抡起巴掌重重给了贾环一耳光。
啪——
贾环身形打着璇儿委身在地,捂着脸顿时哭起来:“呜呜呜——”
贾政骂道:“好个孽障,如今竟学会攀诬兄弟了。宝玉再如何也是你哥哥,你不知恭敬友爱,反倒恶意攀诬,你存的什么心思?”
“老爷——”
贾政扭头看向赵姨娘,骂道:“蠢妇,来日你若是再挑唆着环儿使坏,我立时寻了人将你发卖出府!”
赵姨娘唬得顿时不干说话儿了。
她是丫鬟出身,论位份都比不得那从良后与人为妾的姐儿,真个儿是说发卖便能发卖了。
内中赵姨娘默不作声,只可怜巴巴地看着贾环;贾环又呜咽不止。贾政愈发觉着头疼,不由得踉跄两步落座炕沿,叹息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妻不贤、子不孝、兄弟阋墙,这般家业要之何用?莫不如绞了三千烦恼根,寻那名山宝刹出家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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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过半。凸碧山庄下、省亲别墅后。
宝钗隐在省亲别墅后门处,忽而听得脚步声窣窣渐近,抬眼便见一漆黑身形自台阶上快步而下。
宝姐姐翘了翘嘴角,闪出身形来,那黑影瞧见了,顿时嬉笑一声快步凑近。
一弯新月初挂柳梢,借着月光宝姐姐扫量一眼,果然来的是陈斯远。
宝姐姐便道:“你怎知我在此等着?”
陈斯远笑道:“我便知你定然在此等着我呢。”
白日里沸反盈天,宝姐姐自是存了一肚子的话儿要与陈斯远说,陈斯远又何尝不是如此?
二人相视一笑,宝姐姐就道:“可怜莺儿还在山庄边儿上守着呢。”
陈斯远道:“且让她守着,咱们说一会子话儿。”
“嗯。”
待宝姐姐应下,陈斯远顺势牵了柔荑,二人一并挪步到省亲别墅后的侧楼下。此间有廊檐遮挡,不易被人瞧见。
宝姐姐就道:“我早就想着有此一遭了,那宝兄弟素日不正经,肯和那些人来往,又荒疏学业,只怕姨夫早就恼了。这打上一通,若是宝兄弟转了性子,说不得倒是好事一桩。”
陈斯远嗤的一声笑道:“你还有心思管他,说不得来日便要牵连到你家呢。”
宝钗纳罕不已,问道:“这话儿怎么说的?”
陈斯远便鬼扯道:“芸香那会子听了墙角,茗烟与袭人说,金钏儿之事乃是环老三告刁状,宝玉与琪官往来之事,却推在了文龙身上。”
“啊?”宝姐姐顿时恼了,道:“好个不知好歹的奴才!我哥哥早早搬去老宅,也是这阵才来几回,哪里就得空四下传扬那事儿了?”
陈斯远笑道:“我也以为与文龙无关……宝玉与蒋玉菡明目张胆的厮混一处,又不曾避了谁去。忠顺王府一扫听便知内情,可不就要找上门来?”
宝姐姐犯了思量,蹙眉说道:“这可不好……若是姨妈恶了我家,那我家还如何托庇荣国府?”
陈斯远道:“妹妹也不用急,若是来日太太问起,只消让那恶人露出行迹,这恶人恶语的,太太自然就不会去信了。”
宝姐姐顿时眼前一亮,问道:“那茗烟可有什么马脚不成?”
陈斯远点点头,道:“法不传六耳,你且附耳过来。”
宝姐姐心切之下也不曾多想,结果才踮脚凑过来,便被陈斯远一把搂住,旋即封了樱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