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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3章 群龙无首 大厦将倾之前的癫狂

第903章 群龙无首 大厦将倾之前的癫狂

戚继光并不想激怒皇帝,如果是陛下小时候,这些脏事,戚继光一定会在面圣的时候,仔细说说,告诫陛下,这都是奸佞的阴谋。

一定要小心,来自内部力量对军队凝聚力的解构。

但陛下已经长大,而且极其英明,现在他都是把事情彻底搞清楚后,再十分谨慎的找到重点,去汇报这个消息,并且给出一个折中的方案。

比如嫁娶要经过书记核准、把总级批准,才可以成亲。

这种制度,就是极力规避此类事情的再次发生。

一个把总的年纪,终究是要比十六七岁的年轻人,阅历要深一些,有的时候,有些心怀叵测之徒,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知道是否是过日子的人。

这里面还有个问题,就是军兵多数出身清贫,父母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万历年间,通常军兵自己无法去抗争。

而把总作为上级,说的话,父母反而极其认同,一句上级不准,父母就立刻担心孩子的前途,认可了把总的安排。

而且把总的地位更高,可以调动的人脉更广,但凡是军兵成亲,只要稍微问一问,这种已经成婚的情况,就可以知晓。

而且戚继光希望制度推行的时候,朝廷可以允许把总对军兵婚配对象进行审查,完整保护军兵利益。

朱翊钧看完了戚继光的奏疏,想了想说道:“审查是否是罪身犯案,是否婚配,朕以为极善,不必等了,立刻推行,不能前线拼命,后方还要吃大明军兵的绝户,朕不允许这种现象的发生。”

十二份案卷里,有一份案卷,有一名牺牲在前线山城攻坚、上了忠烈祠的军兵,而骗婚妻子披麻戴孝,哭成了泪人,并且发誓,要为丈夫守节,还要请贞节牌坊。

当这个妻子拿到了抚恤银之后,带着孩子,立刻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当镇抚司接到了报案之后,立刻开始了行动,很快,就发现这个妻子的所有身份都是假的,镇抚司甚至请缇骑出面,大海捞针也没有找到下落。

而窝案的爆发,反而找到了一些线索,从经纪买办、媒婆手里,获得了这个女子真实身份,在这个出任何远门都需要路引的年代里,找到了真实身份,就能知道下落。

最终缇骑抓到了这个妻子,孩子已经被卖给了人牙子,这名妻子正准备乘船下到南洋去,在松江府巡检司被抓获。

按照这个案子的恶劣程度,即便是跑到南洋,镇抚司也会穷追不舍,因为不抓到,没办法跟陛下交代,陛下盛怒,没有任何人可以承担。

孩子也被解救,居然被卖到了宣府,人牙行准备卖到口外去。

“军兵没有哗变,是在等镇抚司查案的结果。”朱翊钧总觉得心里难受。

差点就给案犯跑掉了!

任何人出海,都要海防巡检司进行审查,这个时间大约在两到三个月的时间,只有获准,才可以离开。

而这案犯,以投亲为名义出海,审查了两个多月,差点就给案犯通过了。

“哗变倒不至于,但是处置不力,军兵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很难说了。”戚继光觉得倒不至于哗变,毕竟京营十万众,这些年清汰退役,京营退役也有五万余众,如此庞大的规模,就出了这么一个窝案。

毕竟不是谁都有胆子,骗到世间最强暴力组织的头上。

朱翊钧倒是颇为感慨的说道:“财帛动人心啊,大明军兵俸禄、赏钱都是格外丰厚的,地位上也在提高,用南衙逆党的话说,就是丘八翻身了。”

“而大多数的军兵出身穷苦,没有见过多少世面,再加上军营整体封闭,很容易上当受骗。”

其实南衙逆党的原话是死丘八翻身了,逆党对于皇帝翻身的认知是一时没看住,让皇帝得了机会。

而逆党对军兵、佃流氓力翻身,是非常不满的,一群底层边角料,居然也能成为比他们还要重要的人上人。

“这个女医倌的案子,怎么办?”戚继光提到了其中一个十分棘手的案件。

这十二个案子里,还有一个军户女医倌,也被骗了,受害的军兵可不仅仅男兵,连女兵都有一个。

女医倌还是太医院的学子,听了父母的话,跟假丈夫成婚三年,这个假丈夫在和女医倌成婚前,就已经成婚,并没有孩子。

假丈夫在和女医倌婚姻存续期间,生下两个儿子,整个过程,假丈夫并没有和之前的妻子断绝来往。

女医倌听说窝案爆发,总觉得丈夫平日里有些奇怪,稍微一查,就发现了端倪。

这假丈夫是两头骗,身份都是假的,而且都是图谋对方家产。

在这个年代里,男的三妻四妾也算正常,也按窝案的斩立决去处置?

“杀。”朱翊钧十分确切的说道:“既然是窝案,就要一体对待。”

这是维护京营军兵的集体利益,而且女医倌对欺骗自己的假丈夫,就两个字,恨绝。

即便是这个假丈夫和之前那个妻子断绝来往,她也要和离,作为军户医倌,她这点决断力还是有的。

“臣遵旨。”戚继光明白了皇帝的打算。

女医倌可以再婚,也可以不婚,京营对于这种情况,即便有出战任务,也可以选择让她留在老家照看病人。

劳动使人自由,更加高效的劳动,使人更加自由,本来女医倌就不想和那假丈夫成婚,父母之命,她无法抵抗分毫,婚后也是聚少离多。

现在,她是熟练的外科医生,没有丈夫,也可以让自己、孩子活的很好。

陛下素来不喜欢身份政治,对于泰西这样的社会,身份政治,可能是维持稳定的关键,但是对于大明而言,这就是毒瘤中的毒瘤。

陛下维护的是整个京营集体利益,所以要一体对待。

身份政治是典型的竖切,阶级政治是典型的横切,士农工商、上流、下九流等等表述也是横切。

自从万士和提出横切竖切这种社会政治构想之后,大明应用极为广泛,至今这种构型,唯一的对手是蒙兀儿国。

无论是横切还是竖切,都不能客观去描述。

那边因为宗教、种族、宗族等等制度,情况有点过于复杂了,以至于让大明明公,都束手无策。

大明观察了很久,最终放弃了继续简单概括蒙兀儿国的社会体系,有点难为人了,阿克巴这个蒙兀儿皇帝都搞不明白的问题。

“陛下,臣有些想法。”戚继光坐直了身子,在他看来,这案子,既然发现了,有了补救措施,就会避免情况的恶化,不会量变引起质变,防微杜渐做到平时,就可以维持京营的战斗力,不算大事。

接下来他要和陛下谈的问题,才是国朝根本。

戚继光正襟危坐,极其严肃的说道:“臣在阅江楼听闻了马三强案,这个案子,并非个案,如果和万历九年江南操戈索契的大案,联系起来,就会发现这种案子的普遍。”

“如果再和江南选贡案联系在一起去看,就会发现更加可怕的事实,大明陷入了一个极其危险的状态。”

“一个旧秩序崩溃,新秩序又找不到确切的方向的迷惘,而上一次,陷入这种不知道路在何方的迷惘,是在南宋末年。”

“皇帝无法完成专权、大臣互相掣肘、文武完全对立、豪族觉得自己交的银税多,却被处处为难、百姓生活困苦,怨念在心中堆积,从上到下,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世道为何就变成了这样。”

“甚至找不到一个明确可以背负这份罪责的集体。”

“是走私塞外的晋商吗?他们给了草原钢铁火羽,有了对抗大明的军事实力。”

“可嘉靖末年大明依旧可以拒虏,嘉靖四十年,俺答汗领兵九万,入寇山西,马芳领兵一万,一日夜驰五百里及之,七战皆捷。”

“一万对九万的骑兵野战,一共打了七场,俺答汗全都是大败亏输,自那之后,俺答汗再无力南下了。”

“是江南士人吗?为了私门之利,弄得人心浮动,养倭寇自重,弄得无法收场,还得朝廷收拾,可他们的口舌真的能有这么大的威能?”

“臣不以为如此,事实上,从万历九年的废除贱奴籍,到今天选贡案,这些江南士人,可谓是不堪一击。”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朕没听明白戚帅的意思,也就是说,在万历维新之前,大明其实已经到了南宋的那种群龙无首、大厦将倾之前的癫狂吗?”

南宋亡天下,怪谁?

怪两宋皇帝不肯放权?从宋孝宗之后,大宋皇帝和周天子已经没什么两样了,根本无法集中权力,已经不是与士大夫共天下,而是士大夫治天下;

怪两宋势要豪右们不肯为国效力?他们的抵抗已就该足够坚决了,蒙哥都死在了钓鱼城下。

怪两宋重文轻武,武备松弛?可是战场上,大宋军队依旧有极为亮眼的表现,甚至一度稳住了局面。

可就是这种大厦将倾之前的癫狂和迷茫,最终导致了亡国亡天下。

戚继光由衷的说道:“陛下圣明,从万历九年开始,废除贱奴籍到今天的选贡案,其实都是这种癫狂的延续。”

“从漫长的历史来看,我们不怕混乱,因为总会有人站出来收拾旧山河重塑秩序;我们也不怕外敌入侵,西晋两任皇帝被俘,永嘉之乱,五族南下祸乱北方,衣冠南渡;两宋更是把天下都亡了,但依旧有大明重开日月天。”

“但最怕的就是不知道路在何方,没有明确方向,如同一盘散沙,也没有人站出来,告诉所有人、所有集体,路到底在哪里,到底该怎么做,又能做些什么。”

社会各个集体的整体迷惘,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最危险的时刻。

戚继光这番话,更加明确的表述是:统治阶级的意志和万民的行为、诉求,完全对立,没有任何共识,以此衍生的矛盾,最终会亡了天下。

“国朝的根本主体还是万民,统治阶级的意志和国朝根本之间的矛盾,激化到了互不认同的地步,就会造成这种迷茫。”朱翊钧总结了下这次奏对的主题,表述了自己的观点。

戚继光真的很少很少讨论政治,他很多时候都是扮演好一个战无不胜大将军的角色,他也很少说政治上的事儿,平素里在文华殿里,除非涉及戎事,也是一言不发。

在朱翊钧的记忆里,这好像是戚继光第一次对政治、社会矛盾发表自己的看法。

而且一开口,就是亡天下这个话题,戚继光不是不思考,只是不说而已。

“所以,陛下以辽东五间大瓦房为喻,提出了万历维新的五个总目标,臣以为甚善。”戚继光面色终于轻松下来。

他提出的这种迷惘、癫狂,正在逐渐褪色,因为已经有了新的目标,他想明白了这个问题之后,是有些后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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