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梦症?”
秋日的烈日照耀之下,崖城的老宅里倒是一片凉爽。
童听垂眸,凝视着手中那一只不论如何扑腾都难以飞出的诡异灵质飞虫,忍不住苦恼一息:
“为什么这两年崖城的戏比我半辈子加起来都多啊?
感觉好像人是鬼都要来搞七搞八……”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了池塘旁边乘凉的老人:“爹啊,是不是当初你挑地方的时候走了眼,咱家的风水有问题?”
“是啊,你终于发现了?”
童源瞥了一眼自己没正形的继承人,似笑非笑:“不如我帮你找一块风水宝地,把你埋下去对冲一下?
我那副黄花梨的寿材干脆也便宜你好了,先到先得嘛。”
“我错了————”
童听秒怂,他可不想出门一路从山腰摔跤滚到山脚下面去,再嘴硬,他爹能让他一路滚进南渡江去。
“您老倒是给掌掌眼啊。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张开五指,将那一只童画带回来的虫子抛出去,顿时,灵质飞虫展开了双翼,没头没脑的乱飞,可飞来飞去,却始终环绕在老人的躺椅周围。
直到最后童源伸出了手,顿时,便悬停其上。
收拢蝉翼。
仿佛真正的飞虫一般,梳弄头角触须。
时而发出隐隐的鸣叫,呼唤同伴。
明明是残存的灵质碎片异化而成的现象,却就好像是……
活物一样?
童源垂眸。
此刻,在那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眸俯瞰之下,远超童听之上的天人之【观】,开始了。
并不是通过自身的洞察力去突破伪装和掩饰,而是,通过自身的观测,反向令现世的一切在自己的眼前,主动的去展现本质。
事象展开,本质指向,然后,真【名】显现!
有那么一瞬间,老者指尖的灵质飞虫再度溃散,化为了一团变幻不定的光晕,灵质展开之后,其中所承载的信息完成转写。
变幻的虹光里,无数冲动如潮水一般的浮现————想要吃,想要睡,想要爽,想要女人,想要男人,想要把看不顺眼的通通杀光……
当意识消散,灵魂崩溃以后,灵质之中所沉淀的残渣,人心大欲的畸变和活化。
这便是患者所残留在尘世之中的‘欲望’。
“可意识呢?”童听皱眉,“意识和自我归于何处?”
“不是就在它的名字里么?”
童源反问,“失梦症……那些梦早已经将意识和自我都带走了,不,应该说,意识和自我也融入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梦中了吧?”
对尘世再无眷顾和留恋之后,人就将转身走向没有尽头的美梦,渴望一夕之欢愉和安宁……
脱离肉身和生命的桎梏,从灵魂中孵化出这般飞蛾。
化为蝴蝶的美梦,至今还在持续着。
“一梦黄粱啊。”
童源轻叹:“昔日华胥君的赠礼与遗毒,铸梦者号召苦痛者背弃尘世,去往永无之乡的邀约。”
这便是失梦症的正体————混沌时代所遗留到现在的碎片,曾经的诸王们所造的功业和恶业中微不足道的一分。
在那个上善未曾完全显现的年代,神明陨落之后一片混沌的世界,其疯狂和恐怖,远非如今世代的人所能想象。
即便是此后永恒帝国的残虐暴君们都难以企及。
毕竟,能名留青史的,哪里没有点绝活儿在身上的?
而作为其中代表,混沌时代的诸王们,一个个都有惊世智慧和狗驴心肠,堪称群英荟萃,仙之人兮列如麻。
盗火者意图独占全世界的火焰,织网者想要将苍生纳入自己所编织的宿命之中,烛照者想要以万物之灵魂汇聚,点燃变成第二个太阳。
而那位铸梦者,被称为黄粱之主、华胥之君的王者,和他们相比起来,也不相伯仲,甚至,还更加有所超出。
曾经的梦境和欲望之主不满足于苏醒时分的乏味与无聊,居然丧心病狂的将自己的梦境和现世重叠在一起,彼此融合,缔造出了所谓的万象乐土……号称能满足一切欲望,具备世间一切美好。
宛如天国。
如梦似幻的美好时光里,残暴的欢愉持续了九十一年,不知道多少人从四方汇聚而来,心甘情愿的舍弃现世中的一切,只希望做一场春秋大梦……直到最后,当苏醒的时刻到来时,和现世重叠的梦境撕扯着现世的一部分一起,迎来了破灭和虚无。
华胥之君与他的万象乐土就此分崩离析,消散无踪。
而所引发的灾害和震荡到现在还深深的影响着整个世界,甚至,自此之后,有灵众生的意识和灵魂之中也出现了仿佛生来如此的裂痕,还有的人,诞生之后意识就不复完整……先天残缺。
“严格来说,失梦症并不是一种病,反而更像是上位感召一样的仪式,只不过仪式早已经失控,无人主持。”
童源缓缓说道:“在曾经的混沌时代,你我口中的失梦症,就是华胥君的面向整个世界的公告和邀约。
体会过美梦中的幸福之后,那些受困于现实和痛苦的人,便会化为蝴蝶,投向那一场永恒的幻梦里。
就像是飞蛾本能的追逐火光一样。
对于如今的世代不折不扣的灾害,在曾经的混沌时代,却是不知道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福音。”
“可是已经过去数千年了吧?不,混沌时代的时间都是混乱的,甚至可能万年以上了……”
童听皱眉:“华胥之君都早已经随着万象乐土一同湮灭,如今这一份邀约所指向的,又是什么地方?”
“这不正是问题所在么?”
童源轻叹,如是【观】,如是【解】,自这一只小小的飞虫之上分辨着残存的蛛丝马迹,寻根溯源。
漫长的死寂之中,他指尖的光晕不断的变幻,显现出光怪陆离的风景。
绝非现世的诡异景象。
有某个瞬间,浮现出了一张模糊的侧脸,似有所觉一般,回眸看来,又消失不见……两只交错在一起的手掌,却各有六指,可六指之中的一指微微弹了一下,景象又再度消散……无数星辰交织,化为老态龙钟的妇人,察觉到童源的追溯之后,冷漠的瞪过来了一眼……
“嚯!”
童源被逗笑了,“追查的人还真不少啊……千岛的无面、帝国的六指、仇家的老虔婆,嗯,我看看,里面还有几个秽染在从中作梗,呵,还有龙祭会掺合呢。怎么水一混了之后,都把手伸出来了?”
眼看着那变幻的虹光,乃至不断劈啪作响的诡异声音,童听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生怕自己这点微末道行被牵扯到其中去。
可眼看自己亲爹毫不顾忌的样子,顿时疑惑……怎么这次这么高调?
演都不演了?。
“哦,别担心,我用的是麻家那老婆娘的‘命观’,还别说,挺好用的————”
童源的右手里捏着一本薄薄的批命古籍,而如今,古籍正在以飞快的速度枯朽破碎,化为尘埃,其中所记载的命数如柴薪一般,炽热焚烧。
顶着别人的马甲胡作非为,其中的快乐实在难以言喻。
难道麻姑还能从坟里爬出来谴责自己不成?
就只有童听的眼皮子一阵狂跳,欲言又止。
倒不是想要谴责亲爹这种行为,而是想要说一声,您老省着点用,给我留一点……下次让我试试!
可惜,童源半点省吃俭用的意思好像都没有,而且还在站起来蹬!
手里那本命观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丝毫不姑息的拿别人祖传的积蓄挥霍,忽略掉一切干扰之后,以天听一系以乱对乱的本能追溯着眼前的乱象。
无以计数的景象彼此跳转。
到最后,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有雾气浮现。
遥远的歌声响起了,夹杂着海水涌动的沉闷声音。
稍纵即逝的景象之中,一张惨白的面孔从海水中起伏,带着诡异的笑脸,随波逐流去往了远方。
然后一个,另一个,再一个……
无以计数的尸骸漂浮在海面之上,带着幸福的微笑,去往了大海的深处,一层层的雾气最深处,岛屿的轮廓隐显。
幻象还是真实呢?
实在是难以分辨,可以太一道的占验就是如此,即便是将结果摆在眼前,依旧还有诸多古怪的意象需要解读。
可那一瞬间,吸引童听的,是岛屿之上那一座仿佛通向天穹的高塔……乃至,缠绕在高塔之上的诡异阴影。
阴影回眸,蓦然看来。
顿时,景象骤然消散,再度隐藏在混沌之中,更加深邃……
仿佛触动了什么反噬一般,灵质之虫灰飞烟灭。
再紧接着,命书一震,无火自燃。
只剩下漫长的寂静。
“僭主?”
童听轻声呢喃。
“不只是僭主之塔,还有秽染之妖的遮掩和修改,不,除此之外的本质还有未央和绝渊……你忽略了歌声和黑天。”童源摇头,面无表情,“幕后搞风搞雨的,搞不好是条大鱼呢。”
童听沉默。
许久,自嘲一叹:“以太啊……”
以太成于观和见,同样,也败与观见。
谁知道自己一眼看过去,能看出什么鬼东西来?看不出来就算了,万一真看出来了怎么办?
童源出手顶着马甲,都差点招致反噬。
他本来还以为是什么邪门歪道跳梁小丑在搞七搞八,结果一铲子下去,发现雷特么的不是一般的大!
牵扯到华胥之君和万象乐土,背后还有漩涡之下的秽染搞事,背后还有绝渊和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