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城。
通常来说,城池越大,需要的守军越多,防守时的防线越长,就越容易出现纰漏。
但榆林城并不需要遵守这一规律,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榆林并不是一座城。
而是作为陕西直面蒙古的防御重镇,一个类似潼关、山海关那样的堡垒要塞群。
元末明初,洪武年间它还不是边境,只是个农耕游牧分界线上自发形成的市场。
后来设立于鄂尔多斯的东胜卫失守,榆林才被立了个寨子,叫榆林寨,作为与南下蒙古拉锯的前沿哨所。
明廷在绥德设立了延绥镇,并将榆林寨拓建为一座榆林堡。
直至成化年间,榆林设卫,依着榆林堡又修出了北城,作为榆林卫城,此后百余年,随着明军在这片战场上越来越强势,榆林城也从前沿哨所,变成后勤基地,不断地进行规模巨大的扩建。
围着一座城,扩完北边扩南边,一圈城墙围着一圈城墙。
西城墙修到榆溪河,东城墙拓到了驼峰山下,宽度无法增加就进一步增加长度,南城墙修至榆阳河岸,北城墙一直推进至红石峡。
最终形成一座自北向南,镇北台、中城、凌霄塔三座大城的要塞群。
但易守难攻的城池多了,榆林城能扛住元帅军的围攻,主要原因并不是城池有险可依,而是这座城里的人,汇聚了整个陕西不愿投降刘承宗的武装力量。
甘肃的人跑到了宁夏,宁夏的兵又跑到了延绥,最终都钻进了这座榆林城。
而榆林本来的军队,反倒在数年的平叛战争中想跑的、想落草的,早就跑完了,留下的都是死硬份子。
七月十七。
延绥镇总兵官俞翀霄站在镇北楼上,远远眺望着四里外的镇北台。
榆林的北城墙没有城门,只有城楼,原本北边无需防守,但城外的元帅军在任权儿的指挥下用炮击夺取了四里外的镇北台,以至于守军必须在北城墙部署军队。
因为镇北台是一座实心的四层城堡,原本是明军监控易马城与款贡城的观察哨所,它修在红山顶,又修得高逾九丈,是榆林防线上的制高点。
拿下这座城台,则方圆十余里,包括榆林北城的防务调动,都将一览无余。
好在这榆林城里,就是武将多,七座城门,一门一位总兵官都还有剩。
如今整个陕西三边五镇都已沦陷于刘承宗之手,只剩下这座榆林城和韩城仍旧归属大明,俞翀霄也不在乎自己才是正牌总兵官,跟闲住总兵什么事都商量着来。
因为老总兵们虽然闲住了,但身边依然留有家丁。
俞翀霄很清楚榆林城军民的思想状态一团混沌。
但这混沌不是说元帅军一纸招降就降了,而是刚好反过来,混沌到谁也别想招降他们。
因为榆林现在,上到总兵,下至军民,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单就以尤世禄为例,早在河湟大战他就老病缠身,上咳下泄两头出血,降啥,马都骑不了,降了他能给刘承宗立战功还是咋的?
榆林最不缺的,就是像尤世禄一样,一身战伤的废将老军官。
而对他们的家丁来说,也是一样,尤家在城西有园子,家丁也在城西有地,降了刘承宗又能怎样?他们早就打够烂仗了。
因此,榆林城面对元帅军的团团包围,士气跟上了锁似的,早不想活了,咋死都一样,不如据城斗死,光彩一点。
他们不但召集了包括老弱在内超过一万两千的守军,还收拢全镇包括病残在内组成三个营的野战部队。
不过那是好歹有些粮食。
到如今,榆林城里家家存粮见底。
就在这时,俞翀霄看见镇北台远远跑来数骑,高举一面白旗,旗上书着‘送信’二字,临近城河,有兵举着旗子翻身下马,费劲地翻过两道城壕,站在护城河边上,拉满了弓,将一支大箭射在护城河这边的羊马墙上。
榆林北城没有城门,军兵自城楼缒城而下,拔了书信,将之交给城上的俞翀霄。
这段日子,任权儿没少给城内守将写信。
隔绝任权儿与城内守将通信,几乎是俞翀霄与尤世禄等闲住总兵官们的主要工作。
因为延绥镇是刘承宗的从军之地,榆林城又汇聚了甘肃、宁夏跑过来的溃军败将,谁也说不准这里面会不会有人私通城外,或是与敌军有旧。
关键任权儿这个家伙,打仗的本事有多好,俞翀霄是不知道,但死皮赖脸的本事那是相当高。
这家伙在城外只要打听到守将名字,知道防守位置,哪怕不认识,也硬写信拉家常,信上说一堆与战争无关的屁话。
不过出乎俞翀霄的预料,眼下这封射到城下的信,倒还真不是任权儿写的。
因为任权儿有个奇怪的习惯,写信时对同龄人称叔伯,对长辈就喊爷。
就比如俞翀霄,任权儿给他的信,上面的字就会是俞爷亲启。
俞翀霄一直认为任权儿是脑子有问题,对自身年龄辈分的认识有偏差。
喊着叔伯也不耽误他摁着人家的脑袋锤。
榆林城里有这种近则不逊的,就比如闲住总兵王世钦,跟王朴是亲兄弟,父亲是九佩将印镇边五十年的王威。
看见任权儿写信称他为总镇王爷,心里就飘了,还想把任权儿劝降,从忠诚、朝廷提拔的角度上回信一封,结果被任权儿骂的狗血淋头,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提兵就要出城跟任权儿野战。
主要任权儿的回信太扯淡了,他居然说自己指挥使的官职是刘大元帅给的,跟朝廷没有任何关系。
这在王世钦看来不是放屁吗?
你当指挥使的时候,刘承宗还是被官军撵着满地窜的流贼头目,他上哪儿给你弄指挥使这样的高官?
是俞翀霄等人使劲劝说,才把他劝住,不让王世钦发疯。
主要王世钦这辈子就没挨过人骂,要是戎马倥偬落下一身战伤,他也不至于缩在榆林城里。
而城外那帮人,俞翀霄他们都认识。
刘芳名、马献图是宁夏镇的,徐勇、王允成是左良玉的人,再加上任权儿、欧阳衮、马科、阿六这元帅府人,就榆林城这些年龄上的老兵老将,跟那帮年轻人打野战不是找死吗?
直到俞翀霄收到这封署名刘承宗的信,上面写着俞兄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