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皇帝一边缓步向前一边说话。
“你们都觉得,几百万屈渤人回归,最多就是个象征意义,而且这个象征意义也不稳定,今日屈渤能反黑武,他日屈渤未必不反大宁。”
“你们也都觉得,就算屈渤人回归之后忠诚不改,不也就是多了几百万人吗?几百万寻常百姓的分量真比不上几十万黑武善战之兵。”
“你们说的象征意义,是朕用几十万黑武人换回来一个耶律松石,让漠北还未归顺大宁的诸国都看清楚,朕的心怀胸襟有多宽广。”
“你们啊......”
皇帝道:“朕从来都不是一个胸襟宽广的人,这一点你们怎么到现在还没醒悟?”
他说:“朕也看的到,灭掉几十万黑武善战之兵对大宁的好处有多大,也看的到,几百万屈渤人回归带来的好处有多大。”
“但朕更早看到的,是如果要吃下这几十万黑武善战之兵那大宁会死伤多少大好儿郎?黑武不是西域,不是漠北,也不是南蛮。”
“要想一口气吃掉几十万黑武大军,大宁就要调动至少两倍的兵力,打到最后,大宁会有多少母亲失去儿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
“朕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所以朕最懂权衡利弊。”
皇帝继续说道:“朕确实是要收买漠北的人心,让他们知道大宁对他们的态度,可朕最在乎的还是朕的子民,朕那些因为朕一个念头就要上战场去拼死的战兵。”
“黑武人善战,二十几年来,黑武人从来都没有在攻坚战之中打赢过我们,是因为我们善守,我们有高墙,有力气,有护卫百姓之决心,有寸土不让之坚毅。”
“可在平原交战,二十几年来我们也没有赢过黑武人几次,上百万规模的大战,死伤数十万的结局.......”
皇帝微微摇头。
“朕说过,朕不贪功,如果朕贪功那这一战就一定要打,死多少人都要打,可朕已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手段,就不会选择让朕的将士们去抛洒热血。”
“也许在将来后人说到今日之事也会觉得朕不够勇毅,不够果断,心肠不够硬,非帝王之选......朕担着就是了。”
“漠北数十国会动摇几国朕也不确定,多少人会归顺大宁朕不确定,朕唯一确定的,是以后追随黑武人的人会越来越少。”
“朕想做一块基石,未来后人能够踩着朕打下的基石大步向前的基石......”
他脚步停下来,看向北方。
“没有人比朕更想去珞珈湖,站在湖边纵览全景,朕若能在珞珈湖畔登山封禅,那朕必是史册上的千古一帝。”
“这千古一帝之名就留待后人吧。”
皇帝看向群臣。
“漠北东西一千六百里,南北八百里,二十八小国,朕能拿回来,能不战而拿回来,朕就是千古一帝了。”
说到这他看向叶无坷:“你是鸿胪寺卿,这不战而胜在你身上扛着大半。”
叶无坷俯身:“臣扛得住。”
四个字,亦是少年坚定。
“耶律松石有大勇气,朕的勇气不会输给他,他是决然放下了一些,朕也会放下一些。”
皇帝道:“你们还觉得朕选错了,那朕就做个专横跋扈之人......一意孤行。”
叶无坷心中震撼无比。
哪怕他早早就已经明悟了皇帝的选择,可是当他亲耳听到陛下直言的时候还是被震撼了。
在此之前他就想过,这一战就算能全灭黑武数十万大军,大宁也必损失惨重。
且不是这一次损失惨重,而是未来持续几十年都会有战争。
黑武人的性格决定了不会因为损失了几十万人就停止对中原的觊觎,更不会放下仇恨。
因为黑武人也很清楚,他们损失几十万人,宁军损失也不会小。
黑武国力强于大宁,所以黑武不但不会终止南下还会疯狂报复。
更为主要的是,刚刚才兴盛起来的大宁,刚刚才过上几天好日子的大宁百姓,会因为这连绵不断的战火,再次变得贫苦困顿。
他说过,谁也没有陛下好战。
可陛下战与不战,在更高处。
黑武大营的气氛和大宁这边就有些截然相反,黑武人更为激进更为昂扬更为疯癫。
阔可敌正我已经猜到了叶无坷的意图,最起码猜到了其中一层。
所以他知道宁国在漠北其实没有什么援兵,屈渤那十万精骑若不能为黑武所用当然更不能为宁人所用。
若耶律松石真的死在黑武大营,屈渤人就一定会站在宁人那边。
他从来都不想让臣子彻底猜透他的心思,尤其是他的儿子们。
他像是看戏一样看着他的儿子阔可敌君侣表演,卖力的表演,他甚至有几分喜悦。
狼的孩子,就要按照狼的方式培养。
事实上,如果阔可敌君侣做的足够狠厉足够决绝,那他倒是不排除将汗皇之位传给阔可敌君侣的可能。
当那些血脉更纯但能力不足的儿子们没法打动他的时候,阔可敌君侣就变成了一个不错的选择。
“让屈渤派人来见见耶律松石。”
阔可敌正我吩咐道:“给耶律松石安排最好的住处,最好的待遇,给他安排美女,安排美酒,安排美食。”
“让屈渤人来的时候看清楚,他们的大汗在我这享受着最高的礼遇,屈渤人,一直都是我黑武的好伙伴。”
“让耶律松石告诉来看望他的人,这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阔可敌正我看向柯柯特林:“让屈渤那十万骑兵的刀,朝着南方。”
柯柯特林俯身:“臣遵旨!”
第二天一早,屈渤右贤王博儿今就到了黑武大营,与他同来的还有十几名屈渤重臣。
他们是在天亮之前就出发了,一口水一口饭都没有吃便急匆匆的赶来。
他们的大汗失去消息已有多日,他们必须尽快得知大汗安然无恙的消息。
在那座恢弘的大帐之内,他们见到了他们的可汗。
耶律松石在看到他们的时候,眼神里流露出最真切的喜悦。
“你们来了。”
耶律松石微笑着走向他的臣子们。
博儿今快步近前后跪倒在地:“大汗,见到您安然无恙我们就踏实了。”
耶律松石将博儿今扶起来:“我当然没事,来之前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们了。”
他拉着博儿今的手回到座位那边:“看,汗皇陛下给我准备了多么丰盛的美食美酒来欢迎你们。”
博儿今压低声音问:“大汗没有被威胁吧?”
耶律松石笑了笑:“没有人能够威胁不畏死的勇士。”
他给博儿今倒了一杯酒:“你是我的叔叔,你是父亲最信任的兄弟,你是图雷的叔父,将来你会是屈渤的辅政大臣。”
“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我发自真心的高兴,看到了你,我就像是看到了父亲一样,看到了所有的亲人一样。”
耶律松石举起酒杯:“请叔父喝下这杯酒。”
博儿今连忙举杯:“敬大汗。”
他们一起饮下了这杯酒,耶律松石随即笑道:“汗皇还为你们准备了接风的歌舞,来,让她们进来!”
一群身姿妙曼的女子进入大帐,她们身穿薄纱体态若隐若现,哪怕是在这寒冷的气候之中,她们依然在尽力展现她们躯体的美感。
“奏乐!”
耶律松石一挥手:“让喜庆吉祥的乐声再大一些,我要与我的叔父,我的臣子,我的族人们一起载歌载舞!”
黑武派来的乐师随即演奏的更为卖力,声音越来越大。
耶律松石连续喝了几杯酒,看起来他是真的很高兴。
能在这种时候见到亲人,他确实很高兴。
博儿今趁着声音大在耶律松石耳边说道:“万劫清昨夜里就派人送了消息,他说大宁的叶部堂已经决定救您了,而且,这还是大宁皇帝陛下的旨意。”
“所以大汗尽管放心,只要你活着,我们就能把你安然无恙的救出去!”
耶律松石笑道:“让我猜猜大宁皇帝陛下如何救我?”
不等博儿今说话,耶律松石继续说道:“大宁皇帝陛下会以举国之力将黑武南下大军死死围困,然后与黑武人谈判,用这几十万人为人质,换我这一个在黑武的人质回去。”
博儿今脸色一喜,对耶律松石的钦佩更为浓重。
“大汗,你怎么想到的?”
“我没有想到,我也想不到大宁皇帝会有这样的胸襟和气度,是他的儿子,二皇子李隆期此前就告诉我的。”
“儿子是了解父亲的,所以他的话我相信,我也更相信,这次屈渤数百万人都能过上好日子了。”
“我们投奔了这样的一位帝王,以后就不会再过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了,我们的孩子从一出生就不会断了奶水,我们的母亲不会缺少御寒的衣物。”
“将来孩子们也能和中原人一样早早读书认字,不必在随着四季迁徙,我们会住在暖和的房子里,吃着热乎乎的食物。”
“我们也会与中原人一起过年,那种我听过但想象不出的好日子,家家户户的餐桌上都有酒肉,家家户户的人都穿新衣。”
“他们会在大年初一的早晨去给族中长辈拜年,会说最吉祥的话,会得到长辈给他们的红包。”
“他们会在大年初二陪着妻子回家,会和岳父还有妻子家里的汉子们不醉不休,孩子们会得到糖果。”
他看向博儿今:“我听说,叶部堂最喜欢吃一种将高粱饴的糖,很甜......只是现在晚了些,不然的话我真想厚着脸皮向他讨要一块尝尝......到底有多甜。”
博儿今道:“我回去之后马上就派人去找万劫清,让他去和叶部堂要一些来,叶部堂一定会给的。”
“他肯定会给的。”
耶律松石笑了笑:“虽然我和他并不熟悉可我能从他的眼神之中看到善心......哪怕是在他咄咄逼人的时候我也能看到。”
“以后吧......下辈子吧。”
耶律松石笑着看向博儿今:“我得死。”
博儿今脸色大变。
耶律松石一把按住他的手:“不要声张,不要激动,不要表现出来,叔父,你认真听我说。”
“我很想活着,没有人比我更想亲眼看到屈渤的百姓过上好日子,没有人比我更想亲眼看着我的儿子图雷长大成人。”
“我也是和中原人一样,在过年的时候过年,在拜年的时候拜年,我也领着妻子的手陪她回娘家,我也想让屈渤人人有糖吃。”
“可我得死。”
他看着博儿今的眼睛:“我不死,屈渤人就不会坚定,我不死,图雷就不会坚定,我不死,十万屈渤精骑就不会以拼死守护百姓为己任。”
“唯有我死在黑武人手里,我的族人才明白哪怕跪下来也求不到黑武人的容纳,唯有我死在黑武人手里,我的儿子才能更坚定的站在中原方向。”
“叔父,别哭。”
“回去之后也不要把我的选择马上就告诉万劫清,告诉我的母亲和妻子,告诉图雷......等到我死之后,你亲口将这些话告诉他们。”
他攥紧了博儿今的手:“你答应我。”
博儿今眼睛红红的重重的点头。
耶律松石笑了笑:“那就好,那就最好......一会儿不要再流泪了,不要让黑武人看出些什么。”
博儿今哽咽着问:“大汗,还有什么特别的话要带给图雷吗?”
“多吃肉,长力气,勤习武,要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