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被叫起来的是一个大约在念高中的男生,青春朝气,自信昂扬,高高抻着下巴。
“方星河,你写的是愤怒,但是你的个人情绪,我感受到的更多是嘲讽,是不屑,情绪和内容完全不符,你敢不敢给大家一个解释?”
什么人民公敌啊?
开场的第一个问题就不怀好意。
方星河意识到了,却不在乎,大大方方点头:“我没那么愤怒,但是想激发读者的愤怒,而嘲讽最能令人愤怒,所以我本人的情绪确实是嘲讽、讥诮、不屑。”
“哇嗷……”
观众们既惊讶于方星河的坦诚,又愤怒于答案的真实,顿时爆发一片嘈杂——瞧,他们多么容易激怒。
那男生还想继续问,却被杨欣移开话筒。
“限于时间,每位同学只能提出一个问题,待会我们还有深入沟通的机会,大家不要急。”
第二个提问的是个女生,巧了,认识——附中来招揽他的那个美人计学姐,黄静和。
小黄俏脸通红,强忍着兴奋和激动问:“方星河,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其实你是在怒其不争?”
一句话就能看出来粉丝的不一样,她提的问题,完全是冲着洗白去的。
方星河心情舒畅的笑笑,客观回答道:“肯定有一些,但是比例不详,我不想讲冠冕堂皇的话欺骗你们,哀其不幸和怒其不争都不是核心。”
黄静和有些遗憾,紧接着,从她隔壁嚯的站起一个男生。
“方星河同学,你将自己置于所有同龄人之上,我想问,你是发自内心的吗?”
男生挺帅挺精英范的,眼睛嗖嗖直冒火。
这个更恨我。
方总用0.01秒得出结论,又用0.1秒组织好语言。
“仅仅在‘取悦不正确的人’这件事上,是的,我发自内心的认为,大部分同龄人都没有做到建立这种认识,这不是正确与否的问题,而是大部分人都没有意识到存在这样一种现实。”
下一个被叫起来的仍然是一个高中生,带着厚重的眼镜,气质有些畏缩。
“方星河,我承认,在读到《青春》之前,我确实没有这样的意识,我觉得讨好父母、老师、亲长以及比我强大的同学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习惯会对性格塑造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现在我很迷茫,你可不可以教教我怎么办?”
“思考。”
方星河的解决办法只有两个字,但是对这两个字的阐述,却讲了一大篇。
“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不管是你取悦别人,或者是别人讨好你,多想想前因后果里里外外。
这种思考不是为了得到一个多么具体的结论,实话实说,以我们现在的思考层级,根本不可能得到一个足够深刻又足够普适的正确答案。
所以,要思考与之相关的一切,但不要奢望马上得到答案。
每碰到一件事就琢磨一次,每一次都能得到比上一次更深刻的体会。
渐渐的,建立起一种思辨本能,培养出穿透事物本真的思维能力,自我意识在一次次成长中变得强大、结实、坚韧……
然后终有一天你会发现——
原来并没有什么真相,一切都在变,世界在变,我们认识世界的方法也在变,唯一能够帮助我们穿越迷茫的东西,只有建立在本心之上的希望,即:当前阶段的最大渴求和一以贯之的至高目标。”
这天聊得太深了,霎时间,整个演播厅都安静下来,一些人脸上浮现出茫然,另外一些则是若有所思。
两三秒后,随着黄静和带头鼓掌,很快全场便响起热烈的掌声。
态度真诚与否,大家感受得到。
所以哪怕只是出于礼貌,他们也愿意为方星河鼓掌。
王老师主动拿起话筒,乐呵呵补充。
“方星河非常真诚,他讲的,是一种处于哲学范畴的方法论。
简单理解,就是你们在什么问题上感到迷茫了,多想想,但是别急着得出结论,也别钻牛角尖儿,就放在那儿,慢慢想,不要让它影响了你的正常生活。
最健康的生活节奏是什么样子的?
就是什么阶段干什么事,时时刻刻都有一根主线牵着,不偏不离。
我们写作也是这样,主线放在那里,偏多了就赶紧拉回来,走累了就再偏一偏,这样就可以做到既丰富又凝聚了。
而思考将会贯穿我们人生的始终,帮助我们战胜一个又一个困境,方星河一定是将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思考了,否则断然不会有现在的犀利深邃,你们要多向他学习。”
“感谢王老师的点评,那么,有请最后一位同学提问。”
杨欣笑呵呵控场,是现在人堆里逡巡一番,最终选中一个戴着北大校徽的男生。
“同学,你有什么问题?”
那个男生推了推眼镜,非常礼貌的开口。
“我一直非常崇拜方星河同学,他做了很多我不敢做的事,也讲了很多我不敢讲的话,轶凝老师夸他有一种极大的诚挚,我想请方星河同学,真诚而客观的同大家分享《青春》一文的核心价值。”
挺恶心的一个问题。
礼貌不等于就怀着好意,上价值?水军头子太熟悉这套东西了。
方星河舒舒服服的翘着二郎腿,换成左手举起话筒——手指上带满的戒指再次激起一片轻呼。
而就在这片轻呼还没有彻底消散时,他的回答,又激起了另一片更大的惊呼。
“《青春》啊,本质上就是一次价值不大的情绪宣泄。”
“啊?!”
杨欣当场愣在那里,表情肉眼可见的变慌张了。
“哇……”
台下的观众们也因此一片骚动,有人张大嘴巴,有人和同伴面面相觑。
混乱大约持续了两三秒,焦国标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喜形于色,便想对方星河展开诘问。
结果王老师的反应更敏捷,主动追问:“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我只顾骂着爽了,而没有解决任何实际问题。”
方星河大大方方摊开手,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主动拆掉自己的神台。
“青春期的软弱、盲从、讨好、不自信与不自知,是一个系统性的世界级难题。
我告诉大家,唯二的两个解分别是乐观和愤怒,但是如何乐观?如何愤怒?如何在保证心态的同时也保证操作不变形?如何保持愤怒却不滑向极端?我没有写。
《青春》一文对问题的分析是表浅的、泛化的、缺乏严密论证的。
我并不否认它存在这样的问题。
所以,如果夸它有些价值,那么唯一的价值就体现在揭露了这样一种现象的存在,大范围的、直观的、极具冲击力的,使得大家意识到,青少年的人格塑造需要摒弃一些坏的影响,接受一些好的影响。
但是我本人并不觉得这样一种价值有多么巨大,我看到有些报纸写什么‘照亮了青春迷茫’、‘青少年的一盏指路明灯’,太过火了,真不至于,善于反思的孩子可能十五六岁就已经靠自己想明白这一点了,他们没有诉诸于文字,却不等于只有我意识到了问题。
其余的价值还有吗?没有了。
知行合一,我只能让大家知道有这么个情况,简单指了指方向,并不能告诉大家具体怎么做,也不能强行要求别人一定要怎么活,所以如果叫我自己评价这篇《青春》……也就那么回事儿吧。”
话音落尽之后,演播厅里寂静了一小段时间。
大家都被这个屌人不同凡俗的装逼方式震住了。
那可是干翻了大半个中学界的改开以来第一狂文啊!
甚至再往前推,推到有中学以来,也从来没有哪个中学生这样写作文。
也就那么回事儿……
何其狂妄!
焦国标大大张着嘴巴,嘴唇直哆嗦,瞳孔疯狂地震的同时心里也在疯狂嘶嚎:妈的,他抢我台词!他抢我台词啊!
其实这些话正是他提前准备好,要用来质问方星河的。
想要打倒批臭一个人,最重要的第一步,就是把他的思想从价值层面打落。
一旦一个东西没有了“价值”和“意义”,那就可以随便揉捏了。
但是……但是……
你tmd把我的路给走绝了啊!
此时,杨欣终于反应过来,干巴巴的笑:“啊,很少见到像星河敢于自我否定的青少年,这真是太了不起了……”
王老师接口控场:“对,客观是一种很了不起的能力,对自己客观,尤其了不起。”
可他并没有控住陈丹轻,老陈眯着眼睛,细声细气的问:“既然你明知道价值不大,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写呢?会不会有一种哗众取宠的嫌疑?”
方星河看都没看他,直接摊开手:“我想火啊!我骂痛快了,既能爽,又能火,何乐而不为?”
“嘶……”
嘉宾和观众一块儿,干掉了吉省所有的凉皮。
焦国标终于忍不住了,以质问的态度开口:“那你不觉得这样做太缺德了吗?”
“怎么会?”
方星河哑然失笑:“有些人被我骂痛了,难受一阵子,但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伤害。
而另外一些人,原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取悦习惯,被我骂醒了,从此以后多出一种思考,这是功劳。
还有一些人,知耻而后勇,把自己点燃,成为更好的人,多少也有我一点微小功德。
怎么看都是正面大于负面的事,价值不大也是价值,您就别急着上纲上线了。”
陈丹轻摇摇头:“这不是正路。”
“那您呢?”
方星河猛的转头,紧紧盯着他,眼神里充满攻击欲。
“您为了出名干的那些事儿,算正路吗?”
“额……我……”
开始结巴,熄火一个。
王老师还是太顾全大局了,马上又帮着圆场。
“其实,小方太谦虚了,《青春》怎么会没有价值呢?
同学们,你们不要犯贪大求全的毛病,要记住,每一个阵线都有每一个阵线的工作和任务。
在我们文艺文学阵线,能够精准看到问题,并且提出来叫别人也看到,这就是价值所在。
具体怎么解决?真的不应该由我们越俎代庖,要把问题交回给应该去做这件事的阵线,我们只要监督着就好了。
所以《青春》提出了这样一种问题,不管文风怎么样,是有很大意义的。
小焦,你觉得呢?”
“我觉得可以暂时搁置,暂且不提功过,我们看态度。”
焦国标忍着恶心,捏着鼻子认下了。
然后,再转枪口,非常激烈的质问:“你一边骂着父母师长这样那样,一边又以如此功利的态度写作,你到底把那些相信你的读者和粉丝们都当成了什么?可以肆意伤害玩弄的玩偶吗?”
“哇!”
观众席里发出一片低呼,他们没想到,节目才刚刚开始,就已经进行到如此劲爆的程度。
杨欣手里捏了一把汗,下意识转头看向王老师。
但是王檬也没法拦,问题已出口,不可能再打圆场了。
这是一个相当恶毒的陷阱,方星河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但是他不准备躲过去,他想在大坑周围来回横跳,试探一下强度。
“首先,我的写作态度一直是功利的,我在《知而不顺》里就已经主动坦承了。
火了之后有钱有名,能够给予我充分的安全感,我很需要这东西。
同时,羞辱蠢蛋坏种又能让我很爽。
所以我就是为了火为了爽而进行的功利写作。
其次,读者和粉丝是两回事,不能混淆在一起泛泛而谈。
读者只需要在文章里寻求精神共鸣,无所谓谁写的,更无所谓因何而写。
而粉丝是基于对我本人的喜爱才诞生的,那么基本可以默认,他们早已接受了我的功利写作态度。
所以您看,您的根本逻辑相当差劲。
我从第一篇文章开始就在功利写作,第一篇采访就宣布‘你们爱是不是’,第一次被抨击就承认了‘我就是独夫’,我火得正大光明,而他们在早知如此的前提下,主动选择成为我的读者和粉丝,这是您最提倡的自由。
可现在您却倒果为因,污蔑我伤害玩弄他们……
这就是北大新闻学院的真实水平吗?”
“额……这这这……”
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又干熄火一个。
唉,战斗力不咋行啊……
方星河摇摇头,浑然没有意识到是自己的逻辑太清晰、攻击力太高,而不是人家菜。
这年月的教授也好专家也罢,谁有经常上电视、经常面对镜头的机会啊?
哪怕是科班演员,第一次被那么多摄像机对着拍的时候,也都懵哔,也会忘记走位和台词,再正常不过。
算了,我带带你们吧。
方星河转头cue了一下王檬。
“王老师,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和您聊过,你们作为评委,应该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我的功利,你们是怎么看待的?”
杨欣傻眼了,别,这是我的活儿啊……
王老师也被问得一愣,随后畅快的笑了起来。
“功利啊?哈哈哈,还真有一个老编辑念叨过,说这孩子乖僻又功利,文字的艺术性极低。
不过,我和小轶,还有兆言叶辛他们都不同意。
这个事情是这样的——作为文坛的老前辈,我们有什么必要对一个孩子如此苛刻呢?
14岁啊,同学们,想出名,想赚钱,想出人头地,都太正常了。
所以我们聊到你的时候,从来不讲功利这样的词,我们会说,小方心里面缺失的东西太多,需要一些他能够把握住的东西来填补,人啊,只有富足了之后才能顾及精神上的升华。
再者,我们也没有觉得你的精神核心有哪里特别不好。
《青春》和《性》确实野了一点,但是正面价值远远大于那一点粗野暴躁,所以我本人不同意现在市面上那些异议,我觉得《青春》很棒。
我当年也写过青春万岁,整体上更积极乐观一些,但是时代与时代是不同的,80后的青春,恐怕更接近你笔下的那种茫然。
这个问题,大家可以展开来,好好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