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邢岳来说:“诶,自是你我商量着来,这奏疏要去中书门下,说不得还要让天子过目,岂能不谨慎措辞?”
“相公文笔之道,自远胜过我……”苏武笑着,其实是觉得麻烦,他自己一大堆写不过来,还得给邢岳去看……
“将军何必如此谦虚,将军之文才,我也多少有些耳闻……”邢岳捋着胡须来说,此番太过惊喜,头前还想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没想到,胜得如此干净利落,在去打听,竟还有那斗将之事一场不败,当真传奇非常……
邢岳更知,经此一战,这湖州彻底无忧了,贼势已然止住,只去比较,江南东西两路,六十多个州县城池皆不能幸免,唯独湖州,已然在百万之贼兵锋之下,竟真就这么幸免了!
苏武不仅仅是救了多少人命,更也是给邢岳个人的前程助了一把大力。
邢岳说到文才,苏武以往听别人说这话,总会有一种不习惯,觉得哪里怪怪的,也知道自己是附庸风雅而已。
但听多了之后,邢岳再说,苏武慢慢也习惯了一些,以往苏武必是谦虚之语,今日,苏武脱口而出,只道:“我非东华门外唱名者!”
邢岳更是来笑:“而今不比以往了,当今天子擢拔人才,也不全看那东华门唱不唱名……”
邢岳就事论事,如此说来,对于苏武而言,自然是好事。
苏武也知道,兴许真是好事。
对个人是好事,对于一个政治生态较为稳定的国家而言,那是乱得不能再乱了。
就看着朱勔在江南……也看那太监梁师成入进士甲等,也在东华门外唱名……
规则一破,当真就是天下大乱,赵佶是要为自己这些任性付出代价的……
苏武叹了口气,继续去写。
邢岳似也感受到了苏武的情绪,也是叹息一语:“再说,而今那东华门,也不是昔日的东华门了,将军啊,他们要得,你自也要得!”
这般话语,已然就是交心之语,苏武抬头看了看邢岳,这邢岳,值得交。
苏武微微一笑:“再说再说……往后再说……”
算是把话题暂时说过去了。
邢岳点着头,纸笔再写,又加几句夸赞苏武的话语:文采斐然,诗书满腹,经天纬地,胸有沟壑,纵观古今……
夸人的话语反正不要钱,有没有用也多写几句,万一有用呢?
自是这些话,便不给苏武看了。
两人的公文,都往北发去,一个发到枢密院童贯,一个发到中书门下。
那方貌在一个平板车架的囚笼之中,正在湖州城内游街示众,陪着他的还有几颗大贼头颅挂在左右,什么贼人飞龙大将军,飞豹大将军……
若是旁处看得这般恐怖的人头,那自是要吓得人远远去逃。
今日,却是百姓争相来看,若不是差役军汉管制,只怕诸般石头瓦片早已打砸而来。
虽然打砸不得,但百姓激愤谩骂之语,那是响彻城池。
随后对军汉们的夸赞表扬,那更是山呼海啸。
方貌在看,失魂落魄在看……自也不知他心中会想些什么……
那重甲骑军,人马俱甲,列队慢慢走来,便是百姓们眼睛都看直了,个个抬头,当真是大开眼界,竟是还有这般的军伍。
甚至也有人说:“我的天爷,这般怪物,若是来打杀我,不用他动手,我便是吓都吓死了!”
“有这般强军,这天下哪里还有敌手?”
“是啊是啊,好生骇人!”
便是话语此起彼伏,当真也是湖州百姓,从未见过这东西。
有一甲骑,走着走着,忽然激动起来,便是左右转头去看,像是在寻什么人。
左右没有寻到,又往高处二楼去看。
忽然就听得一声呼喊:“郎君!范郎!”
这甲骑听得是身形一震,连忙循声望去,真是她,这甲骑下意识要开口去答,却又忍住了。
却是头前都头转头来问:“那位就是你那小枝娘?”
甲骑范云点点头:“是她!”
都头陈达也抬头去看:“就是为她不要了命?”
范云陡然又羞涩起来:“嗯……”
“哈哈……倒也……值当了,不错不错。她喊你,你便答她话语吧,此时不是行军,容你一回。”
陈达说着,便也左右去捅身边同袍,皆往那二楼去指,众人都去看小枝娘。
姑娘十五六岁年纪,发髻盘成了妇人模样,一身青靛衣装,脸上妆容精致,额头点着红花瓣,当真是个美人。
却看范云越发羞涩,左右同袍皆是在笑,笑出了一种奇怪……
还有话语,这个来说:“值当值当,死也值当!”
那个也说:“哎呦,这是什么命!”
“只是这小枝娘,怕是不好养活啊,范队头可得使劲挣钱才是……”
范云满脸更红,却也答了一语:“她贤良得紧,莫要胡言。”
“哦……”便听起哄,那怪怪的笑容又道:“贤良啊?有多贤良啊?”
便是男人,从来幼稚。
却是陈达一语:“你答话啊!再不答话,队列可就走过去了!”
范云连忙再抬头去看一眼,队列当真就要错过去了,那小枝娘所在的二楼,已然就在身后,他连忙喊得一语:“我钱够了!”
“啊?”小枝娘满脸激动,却是街面太过吵杂,实在听不清楚。
“我钱够了!”范云再喊。
“啊?你说什么?”
“我的钱,够给你赎身了!”
“啊?奴家听不清,你什么时候来寻奴家?”
队列越走越远,就看那陈达左右示意一番,便说:“一二三!”
三喊完后,左右二三十骑,忽然回头同声大呼一语:“我钱够了!”
那小枝娘听得一愣,连忙羞红了脸去,低头把那大袖抬起来遮住脸面。
左右也还有她的小姐妹,连忙来说:“听清楚了听清楚了,他说,钱够了,钱够了!”
“嗯……”小枝娘脸在大袖里,烫得通红,轻声一语,又把那大袖稍稍放了一点,放出一点视线来,再去看,只看得那一伙铁甲军汉,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
姑娘激动不已,返身入屋,奔得飞快,直回自己房间之中,台子上的首饰盒,柜子里的衣物,几把团扇,一些细软……
一时之间,竟是不知先收拾哪个,好似要走,飞着要走,飞去郎君身边。
便也是小姐妹都跟了进来,笑笑闹闹,也是在打趣。
“可教人羡慕呢,怎的妈妈让你伺候他,不选我去伺候他……”
“是呢,若是我去伺候他,岂不……咯咯……”
“苦命人呐,却也有好命来,好呀好呀……”
“羡慕……”
却看一个半老徐娘此时也一脸是笑进来了,尖锐的嗓音来说:“哎呦,可急坏了,那郎君可是实诚人,当是不会骗你的,这么急作甚,还早着呢,他一时半刻也走不了,不急不急……”
“妈妈……”小枝娘只管是娇嗔。
“嗨……好事,真是好事……我在这楼里盼了一辈子,盼个良人,没有盼到,你好命啊!”这半老徐娘,忽然也是眼眶有湿。
身旁众人,哪个不是羡慕呢?
“良人呐,拿命来换你,这般的良人,何处还有……”半老徐娘是老鸨,说来是高兴,也是半辈子的哀愁与唏嘘。
就看那小枝娘忽然往地上跪去:“拜谢妈妈成全!”
“唉……我没成全你什么,就是与东家多说了几句,多减了一些价钱罢了。”老鸨扭着腰肢答着,平常里,她也定是个狠厉人,偶尔间,却也有这一分的柔软。
小枝娘只管磕头去,那老鸨又说:“哪天啊,我若是活不下去了,去寻你,你可也当给我安身之处才是呢……”
“一定一定,如何也报答不了妈妈此番恩情。”小枝娘只管来答。
那老鸨忽然团扇一摇,腰肢一扭,身形一转,回头要出去,也有话语:“说笑罢了,不会去寻你的……你啊,既然离了这里,就把日子过好,莫要再回来了。”
说着,老鸨背影已然出了屋,那小枝娘也就在落泪,莫名之间,左右姐妹,竟也是抱在一起,抱头来哭。
那队列之中,都头陈达也在皱眉,事情自是极好,没什么不好,只是这事可还麻烦,这人可怎么带回去。
带个女子入军中,那可是大罪,脊仗五十,可不是玩笑,打死打残了去……
这般事情,万万不敢做。
但来日班师,上船就走了,范云也万万不可能脱队去,私自脱队,那是逃兵,便是绑了一摁,一刀就斩!
这江南去京东,两千多里,一个女子,如何安然到得了?
麻烦……
想一想,将军向来重情义,当面去禀奏,且看将军如何开恩?说不定将军会有妥善之法,总不能真让一个女子孤身走去两千里……
这兴许是个好办法!
想到了办法,陈达眉头就展,再去看范云,范云正在与众多同袍说话:“嘿嘿……倒也不知什么时候可允了休沐,我立马就入城来。”
“范队头,此番大功,怕是不止都头了吧?”
“倒也不知,我不多想……”范云如此答着,便是功勋升迁还没下来,只是赏钱先给了。
还是陈达来说:“至少啊,营副指挥使,将军何曾亏待过人,只待将军再扩员额,一差调,便是营指挥使,到时候,定也还有校尉之品级,那就是真当官了。”
“都头如此说,那定是差不了,咱将军啊,就是好!”
“那是那是,便是这般打仗,打一辈子我都乐意!”
“待你老了,你也打不动了。”
“我打不动,我儿子接着为将军去打!”
“哈哈……你可没有小枝娘,哪里来的儿子!”
“回去就娶,回去就说亲去娶,赶紧多生几个儿子,将军招兵不易,多生几个让将军来招!”
众人皆是大笑,范云忽然也说一语:“那我也这般,我就生八个儿子!个个养得如狼似虎!”
不知谁来一语调笑:“小枝娘跟了你,这回可苦得紧呢!”
众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范云这回不脸红了,只去争辩:“她定是愿的!”
湖州城里一片喜气洋洋。
杭州城内,却是文武百官在大殿,一片沉默不语。
唯有吕师囊在开口:“谁还说我头前胡言乱语,只为脱罪?还说我为那兵败之事找借口?此番官军,着实大大不同,悍勇无当,一万之众,可当十万二十万军,乃至三十万五十万军,假是不假?”
吕师囊终于也算是扬眉吐气了,头前个个都说他无能,还要治罪于他,此时,都不说话了?
自是不假了,那圣公亲兄弟三王方貌,就此落入官军之手,那八飞将,身死六个,只回来了侧阵两个。
那战场之局势,说得是详细清楚。
宋廷前锋大将苏武之军,当真强得不可想象。
还有朝廷大军十五万,已然就在来的路上,怕是十几二十日就要到,其中更还不知有几支这般强横之军。
此时此刻,这大殿之内,岂能不是人心惶惶?
只看吕师囊扬眉吐气质问,在场之人,个个蹙眉不展,不知如何来答。
那圣公侄子方杰来言:“圣公,诸位,便让我再去打一番,我就不信了,那苏武当真就这般无敌不成?”
方杰是有资本说这话的,故事里,秦明就死在他手,他一身武艺,万夫莫当之勇也不是乱说。
却是方腊闻言,立马抬手:“稍安勿躁。”
方腊所想,其实简单,他方家最能打的就是方杰,已然损失了方貌,此时此刻,就更要稳住阵脚,万万不能让方杰再去犯险,此番大将苏武,着实不可以常理度之,若是方杰再失,这方家可就难了。
只在在座之人无数,那个个都是自夸骁勇,个个战绩彪炳,百战不殆。
就看方腊来问:“诸位爱卿,如今大敌当前,方杰年少,实在难去委以重任,唯有仰赖诸位爱卿,不知何人愿意再战那宋军苏武?”
何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不言,许多人倒也不是怕,在场强横之辈有的是,方腊几乎把江南周遭,最有胆气最有勇武的人都招致麾下了,在座岂能没有悍勇?
众人不言,原因很多,主要是众人自打进了杭州,慢慢都开始发现,圣公似乎并不是一个十分心胸宽广之人……或者换个词,圣公其实缺了那几分雄主之姿。
自也是各人角度不同,都是豪杰人物,圣公一点小心思但凡露出来了,着实让许多豪杰之辈不太喜。
请战之事,不急不急,先等一等再说,先看旁人怎么说。
终究是没人说,宰相娄敏中来说:“圣公,宋廷大军十五万,不久就到,此番,我军为主场,当仰仗天时地利人和,与宋军作战,如此才是良策,只要能退敌,便是大胜,只要退敌,便是再下州府,必是亦如以往。”
立马有人附和:“此言大善!”
“好计谋!”
方腊闻言,左右去看,在座之人,竟是都在点头,便是心中只问,怎么都不愿接着干了?
这是都要保全自己,保全实力?
这百万之众,悍勇无数……
又听娄敏中来说:“只待趁此时机,稍稍停歇,用以整编精锐,再多操训,补充甲胄兵器,如此战力必是大涨,宋廷大军劳师远征,咱们以逸待劳,以天时地利人和以对,便是胜算最大!”
方腊听得也点了点头,这话,其实有道理,这两三个月来,虽聚百万之众,但也从来没有过整编操训之事,如今与强军对战,自不稳妥。
也罢,方腊便是一语:“那就各部各自整训,各守城池关隘,只待宋军再来,诸位皆听调令!”
满场众人,只管起身:“得令!”
“散去吧……”方腊摆着手,众人慢慢在散。
只待众人散去,方杰立马忍不住了:“圣公,何以信不过我啊?我自不怕死,去给三叔报仇就是!”
方腊摇摇头:“杰儿,咱们是一家人,还不到那个时候,怎能先把自家人都拼了去?如此,大业即便成了,又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人心难测,你当知晓其中……”
方杰闻言,正是去想。
方腊来说:“此番宋廷十五万大军,来得也好,只管让他们各自去守,他们个个悍勇,只让他们各自去打各自去拼,到时候退了敌,局势便就不同了!”
方杰恍然大悟:“原道是这般念想,侄儿我明白了,圣公高明!”
方腊又去看看自己的叔叔方垕,再看自己的儿子方天定……
也是压力山大,这局势,真难!
(兄弟们,下一章,风云际会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