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的风停了。
琴声也停了。
时间也像是停顿下来了一样。
竹院中央?,抚琴的老乐师?,低头看了看按住琴弦的枯手。
这只枯手的拇指内侧与食指第二关节?,形成了对称茧痕?,是经常研磨画墨时加压所致?,还有被墨渍渗透呈青黑色的掌纹?,像是频繁蘸墨时掌缘接触砚台所致……
一看就是一位常年沉浸画艺的老人。
就和他沉迷乐艺一样。
老乐师叹了口气,回过头,朝站在身后的吴道子说:
“你不是说,要回山里?,学你师父,守个道观?,再也不出门了吗?”
吴道子眯眼?,走到老乐师对面坐下?,忽而吟诗?:
“三清只要泥上身?,佛祖却要黄金身?,乱世菩萨不问世?,老道背剑救苍生。”
“什么乱世、苍生的。”老乐师摇摇头,摸了摸发量稀疏的脑门?:“若没记错?,现在是大周天佑三年?,不是什么乱世吧。”
吴道子指了指院墙外面的寂静竹林?:
“外面还不够乱?”
老乐师面色转为认真,纠正道?:
“那也是你们捣乱所致,你们不来,浔阳很好。”
吴道子神色洽淡?:
“你久居宫廷?,为帝王将相奏乐?,当然不知民生疾苦?,不知百姓苦周久矣。你的乐曲?,也不是奏给平民百姓听的。”
老乐师摇头?:
“老夫是木匠的儿子?,岂会不知民生疾苦?老夫也没孤芳自赏,老夫喜欢浔阳的琵琶?,这些日子在浔阳江畔?,请教过不少弹琵琶的穷苦小娘,老夫比你更明白?,普通人更需要什么,不是要什么改天换地?,也不是要什么慷慨激昂?,安安稳稳,平平淡淡?,最为可贵。”
“老俞头,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得过且过?被人蹬鼻子上脸,还笑脸以迎?”
吴道子笑眯眯说道?,伸手指了指周围院子?,还有老乐师手边的行李?:
“难怪一大把年纪,还被人近乎软禁起来?,被动的发光发热?,伪帝和司天监那帮人真是把你吃的死死的,堂堂一位执剑人,真是可悲可叹。”
老乐师摇摇头:“不是强迫?,本就是答应过的事?,老夫确实是性子懒散?,但从不食言。”
吴道子有些乐不可支?,遥指不远处的主石窟?:
“老俞头,出门左转一下?,往前走?,去到石窟,让东林大佛挪下位置?,你坐上去吧。”
老乐师也不恼,只是看着老友熟悉未变的容貌,不住的叹息。
吴道子突然道:“老俞头,你知道从当年到现在,老夫一直最讨厌你们这种人的是什么吗?”
“你讲。”
“老夫最厌你们这些把软弱妥协视作圣贤慈悲的家伙,你们总是妥协妥协再妥协,无休止的让步?,总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殊不知,当权者的许诺都是在画大饼,你们却对他们抱有一种近乎天真的幻想?,结果是他们只会更加得寸进尺?,而你们只会愈加的纵容?,最后不得不接受既定的结果。”
老乐师盯着面露讥笑的吴道子看了会儿,轻叹?:
“看来当年高宗驾崩后的那些事情?,对你还是影响很大?,至今都难释怀。”
吴道子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老夫当年离宫?,确实是有点冲动在里面?,是有一点失望,但不是这次下山的原因。这些年来,伴随年岁增长?,老夫渐渐开始意识到一件事情?,因而下山。”
老乐师好奇:“什么事?”
吴道子微笑,指了指自己的佝偻肩膀:
“责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责任,到了这个年龄?,老夫才能清楚的意识到?,咱们这些老骨头作为前辈?,必须站出来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去给后面的晚辈们看看,不可继续沉默?,不可再把是非黑白的话柄直接送给那些巧言善辩、颠倒黑白的小人?,否则就是最大的失责。”
老乐师像是认真思考了下?,摇摇头:
“那个巨变一年?,老夫与你一样?,也经历过……年过七十古来稀啊?,老夫与你有点像?,也有一些道理突然醒悟。”
“什么道理。”
老乐师一字一句的说:“任何激烈的变革,最后得益的都是新旧权贵?,变革有无?,其实与老百姓无关,急于求变?,只会适得其反。”
说完?,老乐师有些怅然?,嘴中反复呢喃?:
“慢慢来吧,慢慢来?,慢就是快?,慢就是快啊……”
“还慢慢来?老俞头?,你还是抱有期望啊。”
吴道子轻笑一声?,站起身来?,朝院门走去。
眯眯眼老头走过院门前的台阶?,边走边说:
“老俞头,你心中的大乾盛世,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你现在看到的,只不过是尸体腐烂的过程,老夫当年去长安,和你一样?,憧憬过盛世太平的幻梦?,高宗离去后一年?,有人在乎过关外受灾的百姓吗?,没有;有人关心过边疆扩土告急的汉儿吗,没有。
“满朝文武都在争夺权力的真空?,关内世家在与五姓七望勾心斗角?,仪表天下的圣后在与任性的太子抢夺皇位?,母子反目,司天监练气士在和终南山国教望气士争夺龙脉气运……有一人在做事吗?没有。
“现在的大周,只不过是在大乾的尸体上?,粉饰了一份死人的浓妆罢了。
“对它所做的任何举措?,和准备一场密不发丧的白事有何差异吗?
“没有。”
吴道子摇摇头,即将走出门:
“此琴别弹了?,拦不住的,与其空耗修为,不如多留些灵气?,想想跑去哪里?,后续才不会被食言的伪帝和司天监再度找上?,当牛做马。”
老乐师忽然打断道?:
“有人在做事。”
吴道子一时间没听清楚?,微微停步?:“嗯?”
老乐师认真的说:
“老夫一路走来?,看见过?,有人在努力做事?,至少在江州浔阳,老夫亲眼见到过。”
老人低头抚摸了下琴弦,面露追忆,想起不久前某个宫装少女难得神采飞扬的告诉他?,她在主石窟穹顶刻下的纪念铭文。
老乐师笑着说?:
“容丫头就是一个。老夫会走?,但不是现
在?,老夫不会袖手旁观。”
吴道子毫不意外?,继续前进?,走向院门:
“请便。我也教了半个弟子?,倒是能和你的丫头徒弟会一会。”
老乐师突然道?:
“能够入画?,你来的不是真身,你真身在何处?”
“此身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