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或许呢。”
季觉自嘲一叹,摇头:“我只是感觉有些别扭,可说不上来。”
伊西丝的语气依旧温柔:“您可以设置其他的称呼。”
“唔,父亲?”季觉恶趣味发作起来了。
“没问题,父亲。”
伊西丝理所当然的颔首,回答。
令他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了。
沉默。
“怎么了,父……”
“停下。”
季觉失望的摇头,“变得乏味起来了啊,伊西丝。”
“……我不懂您的意思。”伊西丝慌乱起来:“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么,请您尽管吩咐,我一定……”
“我说过了停下。”
季觉的表情渐渐消失了,渐渐漠然:“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现在的你,太无聊了。”
不应如此。
这不应该是自己所为之自豪的造物。
这不是自己的同伴。
这不是……
……伊西丝!
啪!
季觉的头,再一次开始痛起来了。
“先生,您需要休息……先生……先生……”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了,渐渐的,消失不见。
好像有泡影破裂的声音响起了。
再一次,再再一次,再再再一次……
季觉感觉自己好像做了很多梦,很多很多的梦,可每一个梦他都记不清楚,只有内心之中的不安再飞速的扩张,随之而来的彷徨,恐惧,乃至愤怒。
以及,仿佛刻进骨子里的,质疑!
这个世界,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他茫然的在街道上行进着,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去哪里。
只是,下意识的跟随者本能徒劳的向前……
“小季,小季你快回来看看吧。”
电话里,陆妈的声音响起,带着哽咽的声音:“小铃,小玲她出事了。”
电话挂断了。
又再一次响起。
“季觉!”叶纯恼怒质问:“亏我在电影院等你这么久,你居然水我!”
电话挂断了。
可闻姐又出现了,好像汗流浃背,如此狼狈的拉住了他的手。
“季觉,你去哪里了?”
她温柔的捧起了自己的脸:“跟我回去吧,好吗?大家都很担心你,跟我……”
季觉呆滞的,向前,将她推到了一边。
崩裂的声音响起了。
天穹之上遍布缝隙,就像是濒临破碎的玻璃球,原本是这样的吗?他分不清了,背后的大地好像再崩裂,有人哀嚎,如此熟悉,就好像听过了几千几万次一样。
世界好像在扭曲,扭曲成自己所不熟悉的模样。
一切都怎么了?
他好像行尸走肉一样的,向前,忘记了那些呼唤,忘记了那些哀求和呐喊,抛下了所有。
直到,走到了道路的尽头,看到了那一间熟悉的小楼。
乃至,窗户后,那个消瘦的身影。
“老师……”
季觉轻声呢喃,仿佛溺死者寻求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推开了工坊的大门。
“你看上去很糟糕啊,季觉。
叶限抬起眼睛,看过来,仿嘲弄,毫无体恤与温柔,“简直就像是找不到家的野狗一样,我可不记得自己的学生是这种人。”
如此冷漠的话语,却又如此的,令人安心。
就像是,在深海的淹没之中,看到了一线天光。
“老师,我有个问题……”
季觉勉强一笑:“一个,找不到答案的问题。”
“正常,这种问题,谁都有一大把。”
叶限端起了浓茶,毫不在意,却又沉默的倾听即便是从自己学生嘴里说出的是如何古怪的猜测和假想。
世界是假的?
有够离奇,也太过荒谬。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她抿了一口浓茶,放下了茶杯,依旧淡然:“或许呢,也说不定。”
季觉错愕。
“老师你……”
“你应该懂的吧,季觉。”
叶限断然的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我是虚假的,那么你想象出的我就无从察觉梦境和现实的差别,只会认为你在说疯话。
假如我是真的,那么你此刻毫无疑问在发狂,谵妄,臆想。
换句话说,不论是真是假,你都注定从我这里得不到任何的答案————”
完全没有驳斥这不值一提的妄想和谬论,而是站在季觉的角度,将他所思考到的一切,再一次的梳理完整。
“我根本帮不到你,季觉。”
叶限遗憾的摇头:“唔,倘若你真的身处梦境之中的话,你所想象的我,也一定会这么认为吧?”
季觉看着她:“老师,能否给我建议呢?”
可叶限却笑起来了,依旧嘲弄。
“可我究竟是叶限,还是你所想象的叶限呢,季觉?所给出的建议,是否又是你的另一重难以证伪的臆想?”
叶限没有回答,反而给出了更多的问题,毫无任何同情和体贴,直白的批驳:“不存在之物无法证伪,以太之道也不会描写彻底的虚无。
倘若万物虚幻,那么虚幻又如何证明自己的虚幻本质?”
“你应该能够猜到才对,‘我’,在面对这样的状况时,会说什么……不论是真正的我,还是虚假的我。”
她看向了季觉漠然的告诉他:
“————毕竟,我已经教过你了,不是吗?”
“是的。”
季觉断然点头。
梦醒来的前提,是意识和感知的断绝,只要将自己归于虚无,那么虚无就无从作用于虚无。
而意识断绝最彻底的方式……
“……是死亡。”
叶限说。
倘若陷入了难以抵抗的幻境,倘若被无法看破的幻梦所遮蔽,那么,最后能派得上用场的反抗,就是拥抱终结。
当灵魂在面对死亡时,将会迎来彻底的爆发。
到时候,动乱的意识和自我,将如同火焰一样燃烧,令一切过
往和记忆全都陷入混乱,将一切根植在幻觉中的虚假彻底撕碎!
现在,叶限拿开了身旁的抽屉,拿出了一颗子弹,还有一把枪。
摆在了季觉的面前。
“——这便是你来这里想要来这里寻求的东西,对吗?一个确定的死亡,无法欺骗自己的方法。”
叶限,洞彻了季觉心中的所想。
倘若这是梦的话,那么,梦中的叶限,就一定会给出这样的方法和工具!
“唔,原来如此,在你的心里,叶限,一定能够给出方法,一定能够给出杀死自己、而且让自己绝对不会怀疑的工具……
难道这也是根植在认知之中的绝对前提?”
叶限的神情渐渐恍然,仿佛诧异亦或者感慨一般,无声一叹。
在学生心里,难道自己是那种会断然的给出死亡的建议和帮助,丝毫不在乎后果的角色?
可这一份信任,是否又太过离谱和坚固了呢?
相信梦中的幻影,居然更胜过自己。
太荒谬了。
又太过可笑……
让人完全笑不出来。
“但是,季觉,别忘了这个方法最至关重要的前提。”
叶限说:“倘若这真的是他人之梦的话,那么,想要真正从梦中醒来,就必然有一个必须条件————”
绝对的坚定,绝对的确信!
不可有任何观念的动摇,不可有任何对自己的怀疑。
否则的话,哪怕有任何一丝的侥幸和一丝的犹豫,任何一丁点
的彷徨和迟疑,都会让梦境再一次的,趁虚而入!
甚至,真正的死去……
自杀。
“我明白。”
季觉郑重点头。
再无任何的迟疑。
那样的神情……
叶限有那么一瞬间,好像想要说什么,可到最后,吐露而出的,只有冰冷的话语:“需要帮忙么?”
“不必。”
季觉笑起来了,“何必最后还在试探我呢,老师?”
想要真正的摆脱这一切,那么,就必须自己亲自动手,绝对不可假手于人……
最后的问话,是作为老师的挽留。
“对不起。”
他轻声道歉,拿起了桌子上的手枪,打开,填入了子弹,拉动枪筒,子弹上膛,然后,顶在了额头上。
最后,抬头看向了桌子对面的人。
没有阻拦,没有怒斥,只有一片淡然,看着他。
“你应该明白,不论你如何坚定,对于我而言,都只是一个发疯的学生想要自寻死路而已……
作为老师,我不应该放任,可同为工匠,我却不该阻拦。”
叶限看着他,忽然问:“还有什么想要说的么,季觉?”
季觉轻声笑起来了。
“最后也辛苦你了,老师。”
叶限沉默,闭上了眼睛。
嘭!
那一瞬间,季觉扣动了扳机。
血液飞溅,子弹飞出,仰天倒下。
灵质溃散,呼吸断绝。
可嘴角,却带着一缕细微的笑意。
死亡。
可随着季觉的死亡,叶限却神情微微一动,抬起头来。
天崩地裂的声音响起了,窗外,习以为常的景色在迅速的暗淡,褪色,被黑暗迅速的吞没,湮灭。
一切都在迅速的消散。
如同破裂之后蒸发在烈日之下的泡影。
“……哈,还真让你小子猜对了啊。”
叶限恍然一叹,无视了呼啸而来的湮灭和虚无,只是,在最后那一瞬间,看向了季觉。
季觉,消失无踪。
只有一缕血色残存在虚空里。
如此灿烂。
她再忍不住微笑,由衷的赞叹:
“干的漂亮,季觉!”
倘若是真正的叶限的话……那个真正的我,此刻也一定会这么说吧?
‘叶限’,闭上了眼睛。
随着梦境一同,消失在虚无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