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来报信的时候,本来就做好了受打挨骂的准备,可他没想到秦慕玉的性子竟然这样通情达理,没有像主家的那些熊孩子一样,一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就大吼大叫、摔东西、发脾气,更有甚者还会殴打旁支的姐妹,一时间心头感动极了,便忙不迭地为这位人牙子努力作保,试图讨秦慕玉的欢心:</p>
“请女郎放心,他只是家门口的河被水淹了,又不是说两条腿断了——今晚,最迟今晚,他就会把女郎需要的人送上来!”</p>
秦慕玉想了想,点点头,接受了这个缓冲期后,从袖中拿出请柬就往屋内走去,打算把这个东西带给谢爱莲看一看。</p>
结果秦慕玉刚回到院子里,就看见秦姝从一树凌霜的白梅树根下收回了手,看她的态度,手里似乎刚刚还在握着个什么东西似的。</p>
这可把秦慕玉看得起了好奇心,于是立刻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踮脚左窜窜右探探,追问道:</p>
“秦君这是在干什么?”</p>
秦姝端庄地把一只沉甸甸的羊脂白玉瓶往袖子里塞了塞,笑道:“浇花。”</p>
秦慕玉不疑有他地点了点头:“那我先进去和阿母说话了。”</p>
秦姝也含笑示意道:“去吧。”</p>
两人的对话看起来那叫一个友爱和睦,岁月静好,但如果度恨菩提在这里的话,肯定会发出来自灵魂的尖叫:</p>
来人啊,秦君又开始搞事了!我看见那个羊脂白玉瓶了,我曾经为了把灌愁海水和普通的水分层放在一个瓶子里无师自通了化学的密度相关知识,就算是把我烧成灰我也认得这个瓶子!</p>
总而言之,不管下一个在秦姝手里即将遭殃的倒霉蛋是谁,反正眼下谢爱莲过得那叫一个春风得意。</p>
只不过这“春风得意”里,怎么看都有些微妙的意味:</p>
因为她已经结过婚了,女儿也都这么大了,一看就不是个能安心待在家里打理家务的普通女子,所以不光媒婆们对她避之不及,生怕说出桩失败的婚事来砸了自己的金字招牌,主家也不得不正视她在联姻之外的作用,使得这种原本应该只有男性出席的带着权力色彩的宴会,此时此刻,在谢家的正厅,终于为一位旁支的女郎举办了。</p>
而且为了让谢爱莲玩得开心,主家的人还颇花了些心思,把谢爱莲曾经的、尚在闺中的密友们都请了过来。</p>
一时间,谢家这间曾经只有掌握了足够可靠的权力的男性才能踏入的、几乎象征在京城中的身份的正厅里,挤满了以往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的无数女性。</p>
只见绫罗绸缎交相辉映,金银珠宝光彩烂漫,若不看这些女郎们身上穿的,不是坦领和抹胸这种袒露着胳膊、脖子和胸脯的盛唐式毫不拘谨的衣装,而是用宽松的款式和严严实实的布料,把自己捂得活像个层层叠叠的布团子的礼服,还真会让人有种“梦回大唐”的错觉——</p>
因为在那位女帝执政的期间,官场上就该是这个样子的。</p>
乾坤并行,阴阳平衡,红袖漫卷过纸墨笔砚,将无数流丽的词句记载在史册与书本中,残留在数百年前的那个遗落已久的梦里。</p>
旧梦不再,往事难续。硬要说今晚的这场专门为谢爱莲所举办的宴会,和数百年前的盛唐气象有什么相似处的话,那就是一首从正在轻拢慢捻抹复挑地弹奏琵琶的英俊乐师手下传出的小调了:</p>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p>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p>
这人一唱罢,当即就有一位胳膊上挽着酒红色披帛,身穿百蝶穿花洒金袄和遍地织金裙的妇人笑道:</p>
“这曲儿唱的可不对。阿莲妹妹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又中了头名,正要去太子身边当个清贵的官儿呢,你盼着人家‘平胡虏’干什么?”</p>
此言一出,立刻也有人笑着附和道:</p>
“正是正是。而且阿莲妹妹的千金不是也要去贵州了么?虽说她肯定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可一码归一码,唱这曲儿的人真真该打,怎么不能捡个好听又吉利的唱?”</p>
说来也巧,这些正簇拥在谢爱莲身边说话的人,几乎全都是十余年前,和她在诗会上调笑过,捉弄她,问她“将来会嫁个怎样的郎君”的闺中密友。</p>
白驹过隙,日月如梭。谢爱莲在於潜苦守了十几年后,虽然后来又回到了京城,可她一想起自己在那些年里干过的傻事,就恨不得以头抢地,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尴尬的记忆全都抹去似的。</p>
——然而这必不可行。</p>
——因为能洗刷过往尴尬的,只有日后取得的更加辉煌的成绩,才能够切实转移自己和他人的所有注意力。</p>
而谢爱莲果然也做到了这一点。</p>
因此她今日终于得以与昔日旧友、闺中姐妹们再见面的时候,展现出来的便不再是那十几年里来往得愈发稀少的书信中,展现出的“独守空闺而不自知、甚至还觉得自己十分幸福”的家庭主妇的形象,而是一位成熟的、可靠的、稳重的、前途一片大好的官员。</p>
于是她开口说话的时候,一时间,就连一旁还在奏琴助兴的清秀小琴童们都立刻停下了手,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听着谢爱莲接下来要说什么:</p>
“罚你另捡一只好的细细唱来,再唱不好,就叫人打出去了。”</p>
刚刚那位试图眉目传情的琴师立刻惨白了脸色:</p>
天地良心,他刚刚唱这首曲子的时候,可真的没有“平胡虏、罢远征”的心思!</p>
他肚子里的墨水不多,会的曲子也不多,虽说想自荐枕席,可是他想归想,轮到他这么做的时候一时间还真想不出什么又委婉又风情的曲子来;再加上听说那位武状元被钦点了贵州宣慰使,想着“反正大家都是一起考试过的人,这首歌应应景也不错”,这才大着胆子选了这首带“良人”字样的……</p>
可谁知那位武状元竟然是谢家女郎的千金?这可真是弄巧成拙!</p>
人在巨大的压力下,总是会发挥出前所未有的潜能。</p>
就好比一个人平时的体育测验八百米可能会跑不及格,但如果放一只饿凶了的老虎在他背后追着,他肯定能跑出好成绩来;再好比这位琴师虽然之前没能想起什么好词好句好曲子来,但是被谢爱莲这样半真半假地一威胁,说“唱不好就打出去”,他立刻就知道该唱什么了:</p>
“……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卜如新……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p>
先不说这人唱的小调到底合不合眼下的宴会气氛,至少从唱曲的人是个英俊的歌者、而不是那些大老爷们儿总会重金请来的名妓瘦马这件事上,就能反映出来谢家人们究竟在担心什么:</p>
谢爱莲是真的凭借着明算科状元的头衔,让摄政太后述律平牢牢记住了她,对她另眼相看了!</p>
她甚至都能记得提携提携自己的西席,却为什么不记得要提携我们?依我来看,她肯定是以前被主家压制得狠了,这才对我们心有芥蒂的。</p>
不过不要紧,她都被选为太子侍读了,接下来肯定要留在京城,少不得要和我们多多打交道,只要我们能把她哄开心了就行!</p>
——如果这一幕发生在现代的话,或许会能更明白更直接地让人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p>
就好比如果一堆人聚在一起叙旧,如果在这群人中占据主导地位的和绝大多数的人都是男性,那么在接下来的娱乐活动里,肯定有心照不宣的去“盲人按摩”和“泡脚”的环节。</p>
但如果这群人全都是女性,而且领导她们的同样也是一位位高权重、有足够经济实力和话语权的女领导的时候,那么现在她们应该在高级夜店里欢呼着开香槟塔,而且每个人身边都有四个年轻英俊、知情识趣、谈吐风雅的温柔的美男子陪着,开开心心地说话。</p>
还是那句话,权力是最好的主心骨,是最有效的灵丹妙药。</p>
没见着这副灵丹妙药一吃下去,就连觉得“男人天生就比女人强、本家的人更是天生就优于旁支”的谢家,都开始反省并检讨自己的眼瞎,开始讨好起谢爱莲来了么?</p>
是夜,月黑风高,星光黯淡,浓重的乌云时不时掠过惨白的、有气无力的圆月,给这冬末春初的夜晚额外增添了一份过分寂寥的气息。</p>
在这样的天气下,很少有人会在大晚上地往外跑。和家里人一起舒舒服服地窝在暖和的房间里不好吗?要是能再吃个夜宵撸个猫看个话本子什么的,那就更好了,这样舒服的生活真是神仙来了都不换呢。</p>
——可偏偏就有人在往外跑。</p>
在正厅里的宴会进行到最热闹的时候,正在宫中批阅奏折批阅得累极,陷入沉眠的摄政太后述律平做了个混乱的梦。</p>
哪怕眼下,她在现实中已经手握大权,无人不服;可在这个混乱的梦里,她一会儿是几十年前还在草原上纵马奔驰的少女,一会儿又是刚刚失去了丈夫的金帐可敦,一会儿又是在汉人的臣子用礼义相逼不得不当场断腕收拢人心的太后……</p>
奇怪,她到底是谁?</p>
述律平在梦中看过自己的千百段过往,却也见到了在一种神秘莫测的力量干涉之下,自己原本可以拥有的别的发展:</p>
她如果当年不嫁给那位可汗的话,也就不用一个劲儿地给他生孩子,生了一个又一个,把身体都搞坏了。</p>
她如果当年能够在打理政事、收拢人心之余,多关心一下自己的孩子,那他们也不会在登上皇位没多久,就依次夭折在自己的怀中。</p>
虽说她为了不至于引发混乱而不得不表现得过分冷静去处理这些事情,但归根到底,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为自己早夭的孩子痛哭一场的。</p>
她如果……</p>
千百段过往,却有着千千万万种可能。在这一片五光十色的混乱中,述律平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晃花了,然而这种花眼的感觉却并没像正常情况下那样会给她带来头晕恶心感,此时此刻,展现在她面前的,是无数条分支无数条道路无数种可能,就好像天地万物与千世界,全都凝聚在她的这一个梦里了。</p>
与此同时,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传入了述律平的耳中:</p>
“……你要什么呢?”</p>
说来也奇怪,明明述律平从来没听过这个声音,但在这道声音入耳的那一瞬间,她就莫名有种底气,不会错,这是茜香国的林氏那帮人供奉的秦君来到我的土地上了!</p>
那一瞬间,述律平真的想过,如果这位神灵真的是隔壁茜香国供奉的秦君的话,按照秦君爱护女子的作风,肯定会不计前嫌地帮助自己的吧?那她的手也肯定能长回来,她那些夭折的儿子也能死而复生……</p>
可是不行。</p>
她虽然曾经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但此时此刻,她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负起责任。</p>
于是在梦中,年华不再却依然有着草原女子的胆识与直觉的摄政太后,揽起衣摆,对着面前的一片五彩斑斓的光辉拜下,郑重道:</p>
“……今日得见秦君下降,不胜惶恐。”</p>
正在秦姝和述律平在北魏皇宫内部相见之时,那边的田洛洛也成功翻墙进了谢爱莲的院子。</p>
短短半天之内被两人踩过的墙头:有没有搞错,你们不可以自己飞过去的吗?!</p>
——然而有些时候,就算这个世界充满了神话和玄学,该轮到唯物主义战士发挥本领的时候,还是要唯物主义战士来个铁拳制裁。</p>
就好比田洛洛刚一翻下墙头,就在墙角狠狠地摔了一跤,要不是她身上还有点法力护体,只怕这一摔直接都能把她给摔得门牙漏风。</p>
只可惜在场没有什么人能看清田洛洛的装备,就算有,也不知道她为啥要戴着这个奇形怪状的东西。</p>
但如果让此时此刻还在北魏皇宫里忙着装神弄鬼忽悠述律平的秦姝来说,她肯定会言简意赅地只问两句话:</p>
你大晚上的翻人家墙头也就翻吧,你戴着个墨镜干什么!双重摸黑,肯定摔跤啊傻姑娘,你这莫非是被谢端给辣眼辣到恨不得一刻都离不开你的本命法器小天眼了是吗?</p>
吃够了掉san的苦因此就再也没摘下过墨镜形状的本命法器的田洛洛:是的没错,就是这样的,我爱我的本命法器,我的本命法器也爱我,我们是甜蜜的双向奔赴——恕我直言,这可比跟一个男人双向奔赴来得靠谱多了。</p>
——宁肯清醒地痛苦,也不能糊涂地活着!.w.请牢记:,.</p>